{"text":[[{"start":10.18,"text":"1997年夏天，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南麓，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河谷地带，帕尔瓦蒂神庙附近的尼克什•坦杜卡尔家里迎来了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和他们的儿子。尼克什刚刚出生，他的父母让三位客人暂住在儿子房间隔壁的杂物间。三人行事低调，彬彬有礼，却只有一双轮流穿的破拖鞋，给老坦杜卡尔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男人总会双手合十地说，这个国家会好起来的，一切腐败也都会消失。”"}],[{"start":43.35,"text":"2025年9月8日上午11点，尼克什和数千名尼泊尔青年一道走上加德满都街头，在“结束腐败”的口号声中涌向议会大楼，引爆了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暴动。这场持续两天的示威活动造成70余人死亡，1000多人受伤。在抗议者的滔天怒火中，议会大楼、政府机关和总统办公室一一被纵火焚烧。尼泊尔总理KP•夏尔马•奥利辞职，议会解散，1.35万名囚犯趁乱越狱。"}],[{"start":76.42,"text":"这场示威活动被称为“Z世代抗议”，以代指其主要参与者是1997年至2012年间出生，今年13-28岁的青少年。“我算是最老的Gen Z了。”时尚摄影师尼克什自嘲地说。"}],[{"start":91.42,"text":"当年藏匿在他家，躲避军警追捕的普什帕•卡迈勒•达哈尔，后以“普拉昌达”的化名为世人所知。“Z世代抗议”发生后，这位原尼共（毛）在十年内战中的最高指挥官、尼泊尔自废除君主制以来三次担任总理的政坛常青树发表声明，将“Z世代抗议”的初衷与1996年内战爆发前夜，尼泊尔各地民怨沸腾的状况进行了比较。他写道：“当年，各老牌政党对呼吁变革的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听进去，导致了十年‘人民战争’的重大损失。事到如今，在‘Z世代抗议’期间，国家再一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start":130.63,"text":"“很多参与活动的青少年和几十年前的孩子们一样，对尼泊尔的未来抱有美好的想象。”"}],[{"start":137.65,"text":"“尼泊尔和平行动”组织协调员、原尼泊尔国际发展署顾问比什沃•乌拉克回忆起自己青年时参与的和平运动，认为历史转了一个圈：“大家想把尼泊尔建成瑞士或者新加坡那样的国家，但只是停留在表面，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全盘的战略和愿景。今天也是一样。”"}],[{"start":156.96,"text":"对这样的观点，27岁的桑吉尔•沙克亚无法同意。这名参加了抗议活动全程的IT工程师说，“大家的诉求很简单，也很直接：把桌子掀了再说。这一桌人不能再要了。”"}],[{"start":170.62,"text":"桑吉尔口中的这一桌人，指的是尼泊尔三个主要政党的领导人：尼共（联合马列）主席奥利、尼共（毛主义中心）主席普拉昌达、尼泊尔大会党主席谢尔•巴哈杜尔•德乌帕。自2008年5月尼泊尔废除君主制，建立联邦民主制迄今，共计10人就任总理职务。刨去两名领导过渡政府的原首席大法官以外，其它八人均来自这三个政党。而如再具体到上述三人，前两人分别三度出任总理，德乌帕则不仅在2008年以来两任总理，还在君主制期间三任总理，可称“总理专业户”。"}],[{"start":208.78,"text":"十七年以来的13届政府总理，均未完成完整的五年任期，只有普拉昌达在二次执政时，按照和尼泊尔大会党达成的轮流执政协议，完成了自己的10个月任期。"}],[{"start":220.78,"text":"三个政党长年轮替执政的背后，是尼泊尔的地缘险境和历史乱局，以及与之相辅相生的，这个国家破碎动荡的政治现状。"}],[{"start":230.39,"text":"作为释迦牟尼诞生地，尼泊尔从来不算太平。在中国史籍里，和尼泊尔相关的两次重大事件都与刀兵相关。公元647年，唐朝使者王玄策率领的外交使团在中印度的戒日帝国遭到攻击。王玄策统领1万余名松赞干布提供的吐蕃军队，又向尼泊尔借兵7000，随后率联军在加德满都地区击败中印度军队。1100年后的1792年，在尼泊尔沙阿王朝两次入侵西藏后，清朝名将福康安率军翻越喜马拉雅山，在加德满都击败廓尔喀军队，沙阿王朝被迫与清廷签订条约，承认清朝宗主权。"}],[{"start":272.06,"text":"在清军兵临加德满都的17年前，现代尼泊尔的缔造者，首次实现尼泊尔全境统一的沙阿王朝创始人普里特维•纳拉扬•沙阿国王就留下了这样的名句：“尼泊尔是两块巨石中间的一个山药蛋”。他指的是尼泊尔这个高山内陆国家仅有的两个邻邦，中国和印度。"}],[{"start":292.46,"text":"福康安率部回国后不久，另一块巨石狠狠砸向尼泊尔。1816年，英属东印度公司在侵略战争中击败尼泊尔，胁迫其割让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国土给英属印度。尼泊尔从未被殖民，但亲英的拉纳家族在一百多年里，成为王国世袭首相，长期控制军政权力。"}],[{"start":313.96,"text":"尼泊尔“大政奉还”的时刻出现在1950年，特里布文国王在印度支持下，联手新兴的尼泊尔大会党势力，结束了拉纳家族统治。然而，尼泊尔王国恢复王权、实行君主立宪的代价，是与印度签订《和平与友好条约》，将国家的外交与防务基本让渡给印方。"}],[{"start":334.03,"text":"40年后的1990年，在印度的贸易禁运中，尼泊尔经济濒于瘫痪，全国爆发了大规模的“人民运动”。至1996年初，普拉昌达的副手巴布拉穆•巴特拉伊以备忘录的形式，向时任王国首相德乌帕提交了40条关乎“民族、民主、民生”的要求清单，要求政府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废止王室特权、消除地域歧视等，并给出最后通牒，表示将武力对抗国家政权。最后通牒日，首相办公室原则上同意了几乎全部要求，但拒绝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政体。"}],[{"start":371.15,"text":"尼共（毛）随即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人民战争”，以农村包围城市，后期席卷全国，一度围困加德满都。至2006年战争结束时，十年内战造成至少1.7余万人死亡。2006年，政党政府与尼共（毛）签署《全面和平协议》，尼共（毛）麾下的人民解放军接受整编，普拉昌达、巴特拉伊等主要负责人自此投身议会政治。2008年，尼泊尔举行制宪会议选举，制宪会议宣布成立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普拉昌达被选举为共和国时代的第一任总理。"}],[{"start":408.25,"text":"对于尼泊尔而言，复杂的社会图景，使其徐徐展开的新时代画卷不断沾染灰尘和雾霾。一方面，自2008年以来，联邦政府有80%的时间由共产党组阁执政，尼共（联合马列）和尼共（毛主义中心）的群众基础不可谓不深厚；另一方面，尼共两党在国家剧烈转型期和地缘变局下，难以创造新的政治生态和政治文化，其基本盘近年来摇摇欲坠。两党和大会党均无法在众议院独自获得多数席位，主要政党之间的相互抵制、诋毁和攻击层出不穷，使得推动民生改善和经济增长的方案在议会层面阻碍重重，无法实施，民众的不满情绪也因此逐年累积，日渐加深。"}],[{"start":452.13,"text":"本以“政治清流”形象风光进入政坛的尼共（毛)，在前几次执政时不仅无法推行大型项目和土地改革，围绕其成员归还在内战期间侵占地主和企业家资产的桩桩件件事，反成为了政党间和媒体上旷日持久的口水战，让其领导层日渐分化，党内论争频繁。"}],[{"start":471.89,"text":"在这种不成熟的政治环境下，全国三家主要政党的联合执政和轮流坐庄，最终蜕化为了三党主席的“门户私计”。在人口中位数年龄仅25.3岁的尼泊尔，“总理三人转”的成员们分别是79岁的德乌帕、73岁的奥利、70岁的普拉昌达。历经数次整合的尼共（毛主义中心）也早就成为了普拉昌达笔下的“老牌政党”。共和以来，尼泊尔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几乎翻了两番，但迄今仍不足1500美元，在南亚各国中仅高于阿富汗。"}],[{"start":507.96,"text":"“在实践的道路上，我们犯了错误……如果我们当初能成功地做到求同存异的话，那么，如今的青年们也就不会反抗，不会流血了。”普拉昌达写道。"}],[{"start":519.59,"text":"此次抗议活动的源点始于9月4日，奥利政府宣布禁止WhatsApp、Meta、微信等26家社交媒体平台，限制尼泊尔3000万国民的言论自由。但抗议者们普遍认为，腐败盛行、经济凋敝的社会现实，才是他们投身运动的深层原因。"}],[{"start":538.19,"text":"尼克什说，2022年斯里兰卡青年的抗争运动和2024年孟加拉国学生的示威运动，极大鼓舞了自己和其他对现状不满的尼泊尔青年。在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抗议活动的过程和结果都极为相似：年轻人通过大规模抗议活动，推翻了长期执政、年过七旬的总理。"}],[{"start":559.3800000000001,"text":"“我们当时就在想，属于尼泊尔的时刻，会什么时候到来呢？现在，它终于来了。但它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start":568.1600000000001,"text":"尼克什曾多次参与示威活动。这一回，他感觉自己轻车熟路。9月7日晚，尼泊尔警方宣布，穿校服参与游行活动的青少年，警方会全力保障其安全。早已毕业的尼克什找出了自己当年的校服，也打电话通知了几个同样准备参与游行的朋友。此时他收到通知，原本计划于次日早上8时开始的集会，临时改到了11点开始。"}],[{"start":595.2500000000001,"text":"非政府组织“我们尼泊尔”被广泛认为是此次抗议活动的重要组织者。尼克什没有参与“我们尼泊尔”；在他看来，社交媒体上的组织方式本来就呈现分散的态势，抗议活动不需要通过任何“可能会被裹挟”的有形组织来进行。"}],[{"start":611.3800000000001,"text":"8日上午11点，尼克什抵达集结点后，发现抗议人群越来越多，十岁左右的儿童也不断加入。到了中午，游行人群开始前往议会大楼。“游行的原定计划里，没有说要去议会。”尼克什回忆说：“我感觉开始不太对了，而且还有这么多小孩子。但又一想，咱穿着校服呢，没事。”"}],[{"start":635.0900000000001,"text":"在议会大楼外，维护秩序的尼泊尔警察逐渐后退撤走，没有试图劝离抗议人群。尼克什说，这时候，人群中的少数摩托车手开始攥着车把，不断打转，排气管冒出黑烟，车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引人发燥。然后，几名前排的抗议青年开始试图冲破铁门和路障。"}],[{"start":657.7300000000001,"text":"“我们跟着一拥而入，现场没有警力。过了几分钟，有警察突然出现在人群中，连续开枪。我以为是催泪瓦斯，还在安抚身旁的人，说这又不是实弹，瞧把你给吓的。”"}],[{"start":671.6900000000002,"text":"然后，尼克什看到前方有几人抬着被子弹射伤的青年，一路呼喊着撤出来，请求大家让路。“我一下子就蒙了。”"}],[{"start":680.9300000000002,"text":"被迫辞职后的奥利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声明说，“阴谋家的干涉和煽动导致了暴力行为，而我们的青年失去了生命。政府没有下达任何向抗议人群开枪的指令。”"}],[{"start":693.9500000000002,"text":"9日，抗议活动的暴力程度全面升级，更多青年涌向了街头，包括25岁的程序员卡丽（化名）。她说自己对政治毫无兴趣，但认为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start":708.1100000000001,"text":"卡丽即将赴欧洲求学深造。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等我毕业以后，我才能真正开始给尼泊尔经济作贡献。”在长年的政治动荡和低迷的就业形势下，每年有数十万尼泊尔人移居海外。尼泊尔国内生产总值的26.5%都来自于这些侨民的海外汇款。"}],[{"start":729.5000000000001,"text":"曾在王国时期担任教育部长首席秘书的苏帕拉巴•班达里认为，“Z世代抗议”反映了尼泊尔教育体系的全面溃败。他担任尼泊尔家长协会主席已有30年，这是一家全国性的，代表6-18岁少年儿童家长的游说团体。"}],[{"start":746.6800000000001,"text":"“我是看着Z世代成长起来的。这些年来，尼泊尔的文盲率大幅下降，大学数量也逐年攀升。但我们的基础教育非常薄弱。私立教育靠的几乎都是外部和外国资助，但也很少教技能或手艺，更多教的是观点和观念。公立教育快速衰败，沦为三家政党的工具，这让Z世代不掌握任何技能。他们只拿了一份毕业证，但既不会种土豆，也不会给植物浇水。我们也不教，他们也不会。”63岁的班达里说。"}],[{"start":779.83,"text":"“政府频繁更迭，影响最大的是教育政策。每换一任部长，全国教育政策都要修改一番。到头来，孩子们学会了拍短视频，但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或者是去建设什么样的国家。”他说。"}],[{"start":797.3000000000001,"text":"尼泊尔将于2026年3月举行新的选举。但分析人士普遍认为，三家主要政党会试图推迟选举时间。当前，德乌帕、奥利、普拉昌达在各自党内都受到极大压力，被要求辞去政党主席职务，三党也都计划在年底前完成领导层的改组。"}],[{"start":817.4100000000001,"text":"9月26日，尼共（毛主义中心）中央委员会率先通过改组决定。普拉昌达同日称，自己已不再担任该党主席，改任党的全体会议组织委员会协调员。而此前两天，普拉昌达的昔日战友、同样曾任尼泊尔总理的巴特拉伊也宣布辞去尼泊尔社会主义党主席职务，成为第一位在“Z世代抗议”后辞职的尼泊尔政党领袖。71岁的巴特拉伊说，党内的新生代该接班了。"}],[{"start":846.2800000000001,"text":"在三家主要政党之外，可能独立参选的两名候选人也难有胜算：“我们尼泊尔”组织领导人、36岁的苏丹•古隆并无政治根基，其组织的代表性、透明度和资金来源也受到部分Z世代质疑。加德满都市长、35岁的说唱歌手巴伦德拉•沙阿任首都市长已有三年，但在一些观察者看来，其举措往往“急于求成”，也有人指其与抗议活动难拖干系。"}],[{"start":873.9100000000001,"text":"班达里认为，无论谁在2026年的选举中胜出，都难以做出系统性的变革。“从王国末期到现在，尼泊尔的官僚体系没有什么变化。虽然政体变了，政党也总是会换，但整个官僚体系从人员到运行，从逻辑到实质，都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它会把任何新的面孔迅速腐化掉。而如果由新人来主持政局，其施政必然要比政坛三老更弱势，需要联合的力量更多，腐化速度也就更快。”他说。"}],[{"start":906.0600000000001,"text":"胡亦南"}],[{"start":906.8800000000001,"text":"香港半山智库"}],[{"start":908.8400000000001,"text":"2025年9月26日 加德满都"}],[{"start":911.9500000000002,"text":"（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url":"https://audio.ftcn.net.cn/album/a_1759031703_1592.m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