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从马鲁古群岛的首府安汶上船。飞机到达安汶,机场跑道上的芭蕉叶很乡土,驱车进城的小马路尘土飞扬,但右侧芭蕉林间慢慢显现出一个海港,水上停靠了几艘印尼传统双桅帆船(phinisi,源自14世纪苏拉维西岛上武吉斯族群的航海传统)改建成的漂亮木船。下车后到海港边散步,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将登陆的“Aliikai号”,水手们正抬着一箱箱食物往上放。
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的印度尼西亚,拥有一万七千个岛屿,船宿游岛在过去20年间逐渐发展成为国际旅游的大热门。前些年选择到火山群岛、科莫多群岛旅游的路线十分受欢迎,这次我选择的是一年只运行两趟的马鲁古群岛到班达海的“香料群岛”路线,吸引我的不仅是一段逐渐被忘却的殖民历史,还有辗转几片古老海域的奇幻想像空间,而且旅程还不走回头路:11天的船宿,在西巴布亚的索龙结束行程。
旅行乘坐的船由印尼传统双桅帆船(phinisi)改建,phinisi源自14世纪苏拉维西岛上武吉斯族群的航海传统。“Aliikai号”最初是一艘货船,五年前由南苏拉维西布鲁昆巴(Bulukumba)小村的10多位木匠重新修复。此次同船的有一对年近80岁的法国夫妇,也是惟一的潜水选手、一对中年荷兰情侣、一对英国父子,还有一对澳大利亚的老年夫妇。一上船我们就赤脚相处,一日三顿饭围桌共用。刚上船时的拘谨和互相试探,在每天早晚穿泳衣挤在接驳快艇上往返、共同面对雷雨夜巨浪上摇摆的不安和浅滩的剧毒海蛇与蜇人的火珊瑚之后,到了第三天,开饭时大家不再需要刻意找话题去填满每分钟的冷场,待在一起就有熟悉和亲切感。过了一周,那位英国来的父亲开始跟我聊起来:1870年,他当时在英伦当大夫的曾祖父到南京当过传教士。每晚我们几位都在饭桌前待得最久,深谈之下,我决定邀请他担任一期播客嘉宾,这一计划在旅程结束前也已实现。
这是一次完全切换生活方式的旅行。每天清晨六点,我们随日出而起,喝杯热饮,7点半水手敲铃呼唤第一次浮潜,一小时后回甲板用早饭,午饭之前再换个地浮潜一小时。下午没有航行时,有时继续浮潜,有时上岛爬山。夜里十点基本都已就寝。每一趟岛屿探索结束后围桌共享饭菜,大伙儿从交换“今天看到了什么鱼”、有一句没一句的拉家常,到私人或公共话题的促膝深谈,这一趟出远门的意义对我来说已经很清晰:踏足人迹罕至的大自然,结识新朋友,身心都在充电。
朝夕相处一周后,我们这个小团体已形成了彼此保护的默契。离开班达海往塞兰海进发的途中,十几个小时的航行,黄昏时停下来大家从甲板上跳下海去游了一阵;但急浪忽起,将其中一位旅伴推往船的方向,有经验的同伴知道,风向与海浪会有把人卷入船底的危险;刚看到海浪没顶,船上船下的水手与旅伴马上围过来,救生衣、扶圈迅速到位,荷兰姑娘奋力夹紧这位旅伴往船的相反方向拉,直到上了接驳艇。
这趟12天的航程,有许多为浮潜与潜水爱好者而设的活动。旅伴们有不少是深度玩家,他们都不愿用“游客”去自称。再不安的海水,只要水手提议,大家就会随时配好装备,下海浮潜。他们更愿意自视为“旅行者”,席间对印尼的历史与文化充满好奇,大部分人事先都专门读过香料群岛的书籍,并抓住每一个上岸与当地人接触和交谈的机会。旅程还在进行中,但我已能够细数很多的“第一次”:海浪间的海豚经常出现在船舷边;西巴布亚小岛Yellit的浅滩上,我们与小鲨鱼群一起游泳;浮潜时看到海龟、假装珊瑚的蝎子鱼、隆头鹦嘴鱼都并不稀罕,还有漂亮的粉红水母,迎面若无其事地游过。
尽管行前有一个简单的行程说明,可是由于路线涉及到开放海域,海航天气不可预估,具体安排经常比较“即兴”。而这正是不喜欢刻板计划的我所喜欢的。事实上,从第二天开始我已经感觉得到,这将是一趟带着点探索与冒险气息的旅程。记得旅程刚开始的第二天,我们连夜穿行开放海域的班达海,海面黑得没有边界,只看见闪电在远处划开天空,船在深浪里轻微左右晃着。睡不着的轻微心悸之下,打开手机翻资料,也就学到了不少平常不会留意的知识:印尼中部的班达海,四周被苏拉威西、马鲁古、帝汶群岛环绕,中间是个最深可达七千米的海盆。这种“封闭深海”地形会使风浪反射叠加,形成一种不规则的交叉涌浪(swell),即浪向同时来自多个方向。处在季风交汇带上的班达海,深海、开放海域、风浪可能迅速变化,尤其是进入11月之后,风雨都不稳定。
在开放海域,身处在极具自然力量的海域,我告诉自己:深海、雷电、远岛,我们所感受到的就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phinisi原本就是为应对这种岛际风浪而设计的传统航行船。至于海况复杂,洋流与深水涌动强,因而也有利于丰富的海洋生态。再加上我们已驶离开主流旅游线路天亮后下海浮潜,珊瑚、巨形海绵、深海壁便呈现在眼前。同行的77岁法国潜水队友上来就很兴奋:“我们看到了锤头鲨!”
对我来说,当初选定这趟路线,一大原因是想深入了解一下印尼的“香料群岛”。班达海域的马鲁古群岛,有几个充满了殖民遗迹和故事的小岛。这天清晨,我们在烟雨笼罩下的苏昂吉(Suanggi)岛前醒来。这个小岛的名字在当地语言中意为“海鬼”,传说岛上的海鸟从不迁徙,每一只鸟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灵魂。不久天气好起来,不远处的贡弄阿皮火山(Gunung Api Banda),慢慢在云层下显现。这座火山至今活跃,最近一次爆发是38年前。行前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冷却的熔岩旁浮潜。当真发生时,感觉很超现实。
贡弄阿皮火山(Gunung Api Banda)慢慢在云层下显现这趟行程中,随时会遇到层叠的地理历史,又随地潜入海面之下,感官常常追不上经历的瞬间,几乎每天都在重演。我们第一个踏足的是艾(Ai)岛。一排面朝海滩的房屋,立面上留着明显的欧洲建筑痕迹。当地人带我们去看那棵曾引来葡萄牙、英国、荷兰争相夺取的肉豆蔻(nutmeg)树。岛上仍留有荷兰“复仇堡”(Fort Revenge)等殖民遗迹。艾岛所在的班达群岛,正是印尼“香料群岛”的核心所在。十七世纪初,英荷两国为争夺肉豆蔻贸易爆发冲突。英国一度占领鲁恩岛(Run Island),后被荷兰夺取。1667年,《布雷达条约》(Treaty of Breda)签订,荷兰保留鲁恩岛,英国则获得荷兰在北美的殖民地新阿姆斯特丹(New Amsterdam),即今日的纽约。
由上千座小岛组成的班达群岛,赤道从中穿过。中心是班达内拉岛(Banda Neira),南面是班达贝萨尔岛(Banda Besar),西边是艾岛,西北为马努康(Manukang),东为皮桑(Pisang),东南为哈塔岛(Hatta),火山贡弄阿皮(Gunung Api)矗立在海口处。群岛气候炎热湿润,火山土壤肥沃,是丁香(clove)、豆蔻(cardamom)、胡椒等香料的理想产地。对班达人而言,肉豆蔻既是祝福,也是诅咒。自从欧洲人发现了豆蔻树,一切都被改写。
在艾岛碰到刚打下来的肉豆蔻。在香料贸易的黄金年代,肉豆蔻的价值仅次于黄金,可药用、调味、延长食物保存期,与丁香并称为奢华与风味的象征。彼时欧洲盛传肉豆蔻能防治黑死病,使其价格一度与黄金比肩。正是为了寻找这片“香料群岛”,欧洲掀起了大航海与殖民浪潮。英国人曾在鲁恩岛建立驻点,与当地居民结盟抵御荷兰入侵,使鲁恩成为英国第一个海外殖民地。
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VOC)建立据点后,逐步驱逐葡萄牙与英国势力,垄断香料贸易。1621年,总督扬•彼得松•库恩(Jan Pieterszoon Coen)雇佣了一群日本武士,下令对班达人实施屠杀,当时岛上约有一万三千至一万五千人,事后仅约一千人生还,并被贩为奴隶。此后,VOC以暴力与强制种植维持其贸易体系,班达的富饶逐渐化为殖民废墟。

班达内拉岛上荷兰殖民者建造的堡垒遗迹;荷兰殖民者曾经的家现在已经成了博物馆。我们在艾岛上看到一道刻有“Welvaren”(意为“富饶”或“兴盛”)的石门,书上读过的历史一下具象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常以寓意繁荣的名字命名,往返于荷兰本土、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与马鲁古群岛之间,运载丁香、肉豆蔻与豆蔻花。对荷兰而言,“Welvaren”象征海上霸权与商业理想;而在印尼的历史记忆中,它则代表垄断、屠杀与香料战争的代价。与英荷旅伴们一起踏上这几个殖民遗迹,大家一起交谈和反思,都在掂量这段历史对双方的意义。
船上的十多位水手来自印尼各地,第一日迎接我们上船时,大家弹起吉他敲着手鼓唱起印尼童谣《这儿也快乐,那儿也快乐》(Disini Senang Disana Senang),声音与神情的质朴真挚十分感染人。我特意查了一下,这首歌创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正值印尼摆脱日本侵略、拒绝重新成为荷兰殖民地而独立后的几年。既是儿童歌曲,但也带着一种松绑感。
一周后,“Aliikai”号夜间驶往马鲁古群岛中央地带的塞兰海,闪电又再频繁亮起。我睡不着时翻资料,得知这是一个相对狭长而深邃的内海,是印尼群岛内部复杂海流体系的重要一环,火山和地震频繁。这里也是今日印尼的一个重要的海洋生态保护区,许多潜水员与海洋学者会特地前来研究热带深海生态。岛屿沿岸主要是渔村,当地居民以巴布亚人为主。随团的南非领队Jordan提到了一个历史要点:巴布亚如今分属印尼的西巴布亚与东部的巴布亚新几内亚;而矿藏丰富的西巴布亚归入印尼,并不是所有的巴布亚原住民都赞同。我们此次旅程中踏足的几座西巴布亚岛屿,都归当地人所有。从二十年前,当地明令禁止用炸药捕捞,只有当地人能够沿续捕鱼猎食的习俗。因此,这里的鲨鱼、鳐鱼和海龟恢复数量显著。
再翻一点资料,我们知道巴布亚中部的丛林深处还生活着食人族,七年前当地还报道过一对白人背包客进入丛林一去不归。但在Jordan的经验里,西巴布亚住民生性朴实,对游客还算友善。这是自给自足的族群,并不需要旅游业;因此上岛规则很严格,一次只能上一艘小船,停留不超过两小时,游客被敦促保护海洋和当地植被与生物就更不用说。浮潜久了,一上岛就闻到的热带丛林气息、听到的昆虫和鸟鸣,一下子如入世外桃源。这时忽然听同伴荷兰姑娘指着澄明的浅滩喊“小鲨鱼!”,低头看到潜行的一道黑影,不敢相信自己双脚就站在与鲨鱼距离不到一米的同一片水域里。它们如此害羞,我们追赶在后面,很快就再见不到。
每天浮潜,我习惯了对来自爪哇的领队Eko的信任。他从十多年前带队潜水和浮潜,每日出发前,他会参照天气条件,凭藉经验选择当日的最佳浮潜点,大家乘接驳艇到达后,Eko总会先行下海探测水流和能见度,然后才呼唤我们下水。一日三餐,全部由来自巴厘岛的厨师Ida Bagus Kade Kerta打理。十多人分享饭菜,中西方口味各自不同,可以想象对厨师功力是一种考验。从清蒸本地鲷鱼、烤“海底鸡”,到意式千层面、维也纳式炸鸡块,每顿饭从不重复。但无论如何国际化,印尼烹饪中的各式新鲜香料,如香茅、姜黄、豆蔻、青柠叶等,都不会让人忘记“香料群岛”就在不远处。而我熟悉的当地通菜,在西方队友们那里不太受欢迎,于是索性请厨师从此给我开小灶就是。
又过了一天,我们抵达塞兰海和西巴布亚之间的米苏尔岛(Misool Island)。清晨群岛被笼罩在风雨迷雾之下,但从一周多在船上和群岛间探索的经验看来,风雨持续很短,多云和晴天仍占多数。这里属于著名的拉贾安帕特群岛(Raja Ampat Islands,意为“四王群岛”),海洋生态极为丰富。
拉贾安帕特群岛(Raja Ampat Islands,“四王群岛”)
米苏尔岛的泻湖。每日浮潜时,海底能见度尽管有时欠缺,但不论在海平面下还是抬头看上水面,密集的石灰岩岛屿都嶙峋奇丽。有两天我们上岸,攀上当地西巴布亚居民徒手搭起简单木梯的石岩,寻找隐秘的泻湖:穿行过狭窄的热带丛林,从高处俯瞰,眼前居然显现出巨大的心形泻湖,仔细看还能看到海龟。最后一日打着手电筒进入宽广的洞穴,在石灰岩峭壁与大片未受破坏的珊瑚礁包围下浮潜,眼前所见,我知道又是在恢复城市生活常态后,将想念的一幕。
最后一晚,水手们在一个荒岛上支起火炬,点燃篝火,在烧烤架上放下龙虾、大虾和帝皇鱼,我们抬头发现旅程开始时的弯月,已将近满月。海滩、晚霞、星火,与一群挽起裤腿暂别社会秩序的人一起返璞归真。然后火光一点一点暗下,船员们开始收拾器具。暗夜海风中,我意识到旅程即将终结,就像忽然从一场壮丽的梦境中醒来,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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