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的夏天,总是金贵。来伦敦的柏林朋友笑说,以为还能抓住盛夏的尾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秋老虎的开头。处暑已至,盛夏俨然成了昨日的记忆,而最经典的底片,定格在康河上古老的三大学院的印象中。
七月,初见圣约翰
暑期的剑桥,七月流火,游人如织。街头巷尾,穿梭着家长与孩子组成的游学团和夏令营,几乎成了一场教育的朝圣。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一旦钻进通向方庭的古老窄门,那堵红砖的墙,立即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在常青藤爬满的古堡里,有一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安然静谧。
“花香书香缱绻学院道,浆声歌声宛转叹息桥”。
短短十八字的手书对联,浓缩了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毕业的Louis Cha (金庸)博士对这片母校的深情。
武侠文学大师金庸在圣约翰的花园里,留下了一方石碑,成为众多慕名而来的游客的打卡坐标。 早在童年时,表哥徐志摩远赴英国求学,便在金庸的心里埋下“去剑桥读书”的种子。2005年,81岁的金庸已获颁剑桥荣誉博士学位,但他依旧心怀求学夙愿,坚持从硕士读起,直至2010年以86岁高龄完成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为《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署名是“Louis Cha”。
清晨,走进1624年建成的圣约翰学院老图书馆,身后是满墙典籍,窗外是绿意葱茏的康河与石墙。阳光斑驳洒落,恍惚间,仿佛能感受到Louis Cha当年在此伏案钻研的身影。
始建于1511年的圣约翰,气象恢宏,典雅壮丽。学院共有三大庭院,其中1589年落成的第二庭院尤为著名,被誉为“英格兰最美的都铎式庭院”。置身其间,仿佛穿越时光深处,与历史并肩而行。
在威廉•华兹华斯的画像下、烛光里,和同窗师长享用一顿宛如霍格沃茨的formal晚宴——那一刻,你可能会更醉心于圣约翰的古典气质,也更容易理解金庸对这座学院的眷恋。
拱顶长廊
圣约翰的拱顶长廊格外迷人。斑驳的石柱一列列延伸,交织成拱形的穹顶,宛如一条通往历史深处的时光回廊。阳光从窄长的窗洞倾泻而入,落在木栅色的石地上,化作一格一格跳跃的光影棋盘。行走其间,脚步会不自觉放轻,仿佛唯恐惊扰了潜伏在石壁里的学问与沉思。
长廊尽头,藤蔓攀附在砖墙上,透过拱门望去,是绿意盎然的庭院;另一端,则延伸向叹息桥。正是这条长廊,把静谧的书香与潺潺的水声连接在一起,构成圣约翰最诗意的风景。常常能见到新人在此驻足,于光影与古砖之间,留下人生最浪漫的定格。而只要有两个人并肩走过,便仿佛自动生出一个故事——无论他们是谁,都被长廊的光影收纳进岁月的篇章。
叹息桥
与威尼斯总督府和监狱之间那座笼罩着沉重气息的“叹息桥”不同,也不像牛津赫特福德学院那座连接两幢楼宇的石桥,圣约翰的叹息桥飞跨康河之上,晶莹剔透,没有丝毫阴郁,轻盈隽永,充满诗情画意。它仿佛天生就是为徐志摩笔下的“康桥”而建,承载着剑桥的浪漫与灵动。
叹息桥下,撑着一杆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游船,揉碎了浮藻间的虹影和夏梦。而溯源而上,两岸的鲜花摇曳,自行车的叮铃声,时不时响过。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的河岸上, 牛儿们在大口咀嚼着野草。
手捧一册书,在桥畔的静谧角落坐下,任时光流淌,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诗人和科学家幸福的叹息。桥上的人,河上的人,互为风景。但七月的我,行旅匆匆,未能登上撑篙的平底船,错过了化身河上风景的机会。
夜幕下的剑桥镇
当夜幕降临,那流光溢彩的晚霞切换成深蓝的奇异幕布,整个剑桥镇,像被施了魔法,散去白日的喧嚣,变得宁静而神秘。
镶嵌在剑桥圣体学院的“圣钟”上的蝗虫装置一边“吞噬”着时间,一边彷佛敲打着霍金的《时间简史》,没有时针的镀金LED钟面下镌刻着圣经《约翰一书》的拉丁文,“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永远常存”。人们在此驻足、或拍照、或沉思,短暂与永恒的话题在心头激荡。似乎午夜钟声一响,猫头鹰便会掠过天际,扫帚划破长空;油画上的圣贤们从画框里走出,在长桌上高谈阔论……
夜色中,我信步穿行,从圣约翰到圣凯瑟琳,从国王学院到皇后学院,脚步越过叹息桥,又停在数学桥畔。三步一座小教堂,石阶冷清,坐一坐,徐志摩的诗句总会轻轻浮现:“不用想别的,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白日的暑气尚未完全散去,热腾腾的思想在夜色中逐渐沉淀,化作康河里一圈圈柔波。此刻,“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教堂里袅袅回荡的晚钟,让我忽然想起数年前在达沃斯的雪山之巅:世界经济论坛密集的“雪山论剑”,小镇教堂的钟声为离别敲响序曲,带着满满精神食粮下山。而在剑桥,七月的黄昏同样难忘——“远树凝寂”,钟声悠悠,旅程已近尾声。
离开的那天清晨,我伫立窗前,望着圣约翰教堂的尖顶——回想一重重穹顶,一进进方庭,一圈圈旋梯,宛如盗梦空间里无限循环的画面,让人不愿醒来。难怪徐志摩的诗句里总有不舍与惆怅:“夏虫也为我沉默”……
八月泛舟
“八月剥枣,九月授衣。”《诗经》里的农事节令提醒着人们,暑气已退,秋意渐浓。八月中旬的剑桥,早晚间略有些凉意。朋友鑫弈和劲锋即将在中国音乐文化节登台演出,而帆和涵则邀我们泛舟康河,以弥补上个月未尽的遗憾。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们抵达剑桥时,已是午后。沿着小路经过康河两岸的人家,枝头的苹果结实累累,沉甸甸地探出篱笆。大约四点钟,天空忽然一扫清晨的阴霾,橙色夕阳铺满天际,澄澈通明。那一刻我才明白,徐志摩的诗歌与散文,不完全是写意,而是写实:岸上的金柳,水中的青荇,上下天光,榆荫一潭——写到的皆是所见,然而真正置身其中,仍觉词穷。黄昏时分,“波光里的艳影,在心头荡漾”。
我原以为要到船坞租船,不料帆一转身,领我走下一段不起眼的小旋转梯。曲径通幽,竟直达学院自有的船坞。原来圣约翰的师生,可以划上本院特有的红底小船。船底刷着朱红,船中靠垫亦是一片朱红,撑起木质长篙,便可在康河上悠悠滑行。帆告诉我,不同颜色的船底,暗示着不同的学院。而如今,许多商业游船已换成银色的金属篙,虽然大大降低了操控难度,却也失去了那份古典的韵味。
因为天旱致康河水位下降,船底被水下的顽石卡住,我们在船坞口磨合了好一阵。涵急得满头大汗,河堤上四只水鸭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我们。功夫不负,终于脱困,驶入更开阔的水域,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抬眼望去,圣约翰的石墙上爬满常青藤,微风拂过,绿意轻扬,如兽皮上细茸的绒毛,轻轻颤动,令人心生怜爱。
叹息桥附近,船来船往,颇有百舸争流的紧张感。新手们笨拙地将河水腰斩成一段段,老练的船夫却能腰微微一弯,长篙轻轻一点,凌波微步般丝滑。但彼此总能相安无事。
河上热闹非凡。船与船的摩擦碰撞,一声声惊呼伴着笑声,更添几分趣味。不少船夫还能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背诵徐志摩的诗,几分喜感,却又意外亲切。游客中,有人怀抱婴儿,孩子滴溜溜睁大了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打量流动的风景;有人紧紧搂着小狗,小狗几欲挣脱主人的绳索,想要跳下水去;恋人们在波光桨影间,流转着含情的眼波;还有身着婚纱手捧鲜花的新娘,领受陌生人毫不吝啬的大声祝福。
国王学院前的驻足
我们把船泊在国王学院对面的草坪边,用脚勾着船身,手里一杯从河上“流动吧台”买来的Pimm’s草莓果酒,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静静地融入了这幅康河的夏日图景。
不用任何美颜滤镜,康河的柔波早已洗涤了一切俗尘。一忽儿,天鹅一家列队掠过,有的小鹅还没有褪尽灰色的绒毛,为首的白色天鹅俨然是一家之主,神态悠然。薄皮小舟上,一位戴草帽的绅士,不紧不慢地倒坐划着双桨,闲适自得;清澈的水底,游鱼游动的身影依稀可见。帆忽然提醒我:有一只加拿大鹅,早已觊觎果酒多时,只等我分神,便会探头来偷饮一口。
忽然哄笑声将热闹抬到新高度,原来是国王学院的水道上,一位船夫不小心将长篙滑入水底,又迅速打捞起,船上乘客为之拍掌欢呼。我看得入神,不料一阵风起,船身摇晃,我手中珍藏多年的徐志摩诗文集骤然滑落河中。众人惊呼时,它竟奇迹般浮起,在诗人曾经往返的康河水道里,完成了一次诗意的浸礼。
徐志摩当年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为了追随哲学家罗素,跑到剑桥镇,然而罗素因为反对一战,被三一学院取消院士身份。 徐志摩因着作家狄更生的推荐,进入1446年亨利六世建立的国王学院,不求学位,但求真味。用他自己的话,别人忙着学习考试,而他慢品剑桥的美。 “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
关于国王学院,恐怕没有人能比徐志摩写得更为传神:“假如你站在皇家学院桥边的那颗大掬树荫下眺望,右侧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淹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轻颤。再往左移,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凉的,永远直指着天空。” ( 凉字有人理解为量)
三一学院听琴
归还了平底船,我们一行人结伴前往三一学院礼堂,参加剑桥中国音乐节。
著名的三一学院建于1546年,至今已培养出三十余位诺贝尔奖得主、六位英国首相,在三十一所学院中成绩长居榜首。牛顿的苹果树就出自三一。
说来有趣,为了彰显自己的“丰功伟绩”,亨利八世下令在三一学院大门圆拱门廊之上,安放一座高举权杖的雕像,以示权威。可剑桥学生看不惯这副耀武扬威的姿态,竟趁看门人不备,爬上去将国王手中的金色权杖偷走,换成了一截破椅子腿。更有传说,说这恶作剧出自当年正在三一学院读书的拜伦之手。自此,椅子腿与国王的故事流传至今,成为学院幽默精神的象征。
古色古香的礼堂里,六尊洁白的雕像静静伫立:牛顿、培根、巴罗、麦考莱、魏伟尔与丁尼生——六位先贤并肩而立,令人不由自主地抬头凝望。
夕阳的余晖打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渐渐被夜色笼罩。好友是一对钢琴伉俪,与当地华人乐团合作,或改编演绎,或原创即兴,钢琴、古琴、古筝、长笛交织对话,令在场中外听众陶醉其间。
曲目之名本身,仿佛能串起一首长诗:“华声之魂”,古琴悠悠,《秋水》《春风》,把《康河琴缘》叹进《阳关三叠》,古琴、二胡与钢琴又咏叹起《归去来辞》……西式礼堂之中回荡中式音律,别有一番空灵的效果,前来聆听的西方观众,也不乏穿着汉服蓄须明志的大汉,听到动人处,捻须颔首,频频点头。
星光下的归途
听完音乐会,方觉腹中空空,于是就在一家印度小馆聚餐。或许是舟车劳顿,又或是微醺的缘故,我竟一个字也听不懂印度侍者的英文,只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却全然不解其意。但这并不妨碍,朋友帮我点来的“网红”海鲜咖喱饭香气扑鼻,滋味甚佳。
饭后,朋友们相伴,沿着星光下的街道,慢慢穿过耶稣草地(Jesus Green),越过拱桥。夜空澄澈,北斗七星静静悬挂,夜虫发出窸窣的声音, 我们一路听过去,心境安宁。归来时,走进维多利亚时代的小旅店“艾希礼”,倦意与幸福一同涌上心头,沉沉睡去……
登高望远
次日正逢礼拜日,朋友提议带我们登高远眺剑桥,仿佛提前过起了“九月九”重阳节。镇上最为人熟知的制高点,是建于13世纪的圣玛丽大教堂,被视为剑桥的地理中心,不过那里需要购票才能进入,队伍也很长;另一处可登临的高点,则是圣约翰的教堂高塔,须校友引荐才可入内。
一扇小小的木门,推开之后,是一段通向塔尖的旋梯,极其狭窄,仅容一人转身,甚至需要手脚并用。盘旋而上,气息渐急,终于钻出顶端的小门,眼前豁然开朗。
塔顶俯瞰,剑桥镇尽收眼底。阳光下的学院群落,宛如一幅积木拼图:圣约翰都铎式的大门与方庭,三一学院的教堂,国王学院的礼拜堂与议会大楼,一一历历在目,彩色玻璃的纹饰甚至依稀可辨。康河两岸,柳影摇曳,撑篙的小船隐隐闪现,远望去,碧水似乎凝止不流,而舟行河上,如一枚静帧。 城镇中心,彩色条纹顶的市场熙来攘往,颇添几分人间烟火。
晌午时分,国王学院的教堂钟声敲响,清越的声音,悠悠回荡。若是匆匆再别,恐怕我会惆怅,然而伫立塔顶,忽然想到:九月开学,真可以向金庸老先生学习,朝花夕拾,来这里做一名普通的学生,还一个迟到的夙愿,心里涌起一阵明亮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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