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洛斯•诺布雷是巴西最负盛名的科学家之一,以其对亚马逊(Amazon)“临界点”的警示而闻名:一旦跨过这一关键门槛,全球最大的雨林将进入不可逆的崩塌。他行程紧凑。我们在第30届联合国(UN)气候大会(COP30)开幕前不久与他见面。大会本周正在亚马逊河畔港口城市贝伦举行。
作为研究热带雨林与气候相互作用的全球权威,诺布雷曾担任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主要作者。该机构因其关于全球变暖的报告于2007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Nobel Peace Prize)。几年前,英国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选举他为自19世纪佩德罗二世皇帝以来首位入选该科学学会的巴西人。
亚马逊生物群系的面积大致相当于美国本土,被称为“地球之肺”,因为它能大量吸收二氧化碳,为应对气候变化提供缓冲。但这一关键作用正日益受到威胁。
根据诺布雷于1990年首次提出的假说,如果原始面积的20%至25%被砍伐,或全球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上升2至2.5摄氏度,这一生物群系将进入一个无法再生的反馈循环。在这一被称为“稀树草原化”的过程中,随着丛林因干旱而变成干裂的草地、物种减少,原本繁茂的树冠将逐渐枯萎。
他解释说:“如果森林砍伐和全球变暖持续下去,亚马逊最迟将在2050年到达不可逆转的临界点。”
诺布雷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到2100年,生态系统可能有50%至70%发生退化,向大气中释放“巨量的二氧化碳”——超过2500亿吨。这将使把全球气温限制在1.5度以内变得“不可行”,而这一目标正是2015年《巴黎协定》(Paris Agreement)的核心目标——这份协定是国际社会抗击全球变暖努力的基石。
“生物多样性的退化也带来巨大的流行病和大流行风险,”诺布雷补充道。“这对整个世界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我们相约在距离诺布雷位于圣若泽-杜斯坎普斯的家与办公室仅需步行几分钟的地方会面,该市距超大都市圣保罗市中心约100公里。
圣若泽杜斯坎普斯曾是疗养胜地,整个20世纪里逐步发展为拉丁美洲首屈一指的航空航天中心。这里是飞机制造商巴西航空工业公司(Embraer)的总部所在地,也坐拥巴西国家空间研究院(INPE),其工作包括通过卫星监测亚马逊。诺布雷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此度过。
如今身在圣保罗大学(University of São Paulo)的一位研究者——诺布雷——已不再在亚马逊开展研究(“我不再年轻了,”这位74岁的老人感叹道),但他拯救雨林的热忱丝毫未减。
诺布雷对自然的热爱很早就萌发了。他回忆起童年时与父亲在圣保罗州沿海的大西洋森林里徒步的经历——父亲是一名只受过四年教育的职业足球运动员。“我们坐船出发,他带我转了大约三个小时,”他笑着说。“我们经过潺潺小河和葱郁的树木。那一刻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他的父亲向孩子们强调了保护的重要性——诺布雷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也从事气候科学研究。
我们必须朝这个方向前进,否则到2050年代之后,巴西将不再是主要的粮食生产国
年轻的卡洛斯擅长数学,曾在圣若泽杜斯坎普斯一所由空军办的院校攻读电子工程。他对亚马逊的热爱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大学时期:暑假里,一位教授带学生们乘坐空军飞机走访该地区各地,包括原住民社区。
“我对亚马逊着了迷,”诺布雷回忆道。“我爱上了它,因为那时亚马逊还没有发生砍伐。它太美了。”
当时巴西处于军政府统治之下,政权试图通过基础设施建设、农业开发和移民定居来开发雨林。“那时森林砍伐还没真正开始,但这就是政策,”他说。“所以我当然开始非常担心。我也下定决心要去亚马逊做研究。”
毕业后,诺布雷在丛林城市马瑙斯的一家研究机构就职,在一位主管的鼓励下转向科学研究。随后他在麻省理工学院(MIT)完成气象学博士学位,并自1983年起在INPE工作,专攻气候的数学建模;其间曾短暂前往马里兰大学(University of Maryland)做博士后。
诺布雷认为,随着亚马逊原始面积约18%已被砍伐,“不可逆转点”现已近在眼前。种种迹象令人担忧:在2023年至2024年间,亚马逊流域经历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干旱。南部地区旱季更长、降雨更少、气温更高;诺布雷解释说,生物群系东南部的某些区域如今排放的二氧化碳已多于吸收。野火——在这片雨林中并非自然现象——也变得更为频繁且更为猛烈。

亚马逊植被流失的另一项后果是:树木向巨大气流释放的水分减少。气象学家把这些将降雨输送至南美大片地区的气流称为“空中河流”。
研究表明,影响可能远及更遥远的地区:“亚马逊降雨的减少可能会在大气中产生一股向北传播的波动,从而在加利福尼亚引发干旱,”诺布雷说。他补充道,印度也可能出现同样的情况,但随即强调:“不过,这些仍是有待验证的科学研究。”
近距离感受过美国的科学精神之后,诺布雷对该国在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总统治下的环境转向更加困惑(特朗普不久前还称气候变化是“史上最大的骗局”)。
为防止地球走向生态灭绝,我们必须暂停脚步,审视并深入已有的探索
“这让我百思不解,”他说。“一个在气候科学上投入最多、拥有最多气候科学家、几乎没有否认气候变化的科学家、对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报告贡献最大的国家——怎么可能选出一位否认气候变化的总统?然后八年后,又把他重新选上?”
不过,他并未感到绝望,反而出人意料地认为,华盛顿的立场会促使其他国家弥补缺口。“他们将需要设定极其雄心勃勃的减排目标,并大幅提升数十亿人的适应能力。”
鉴于富裕国家对“净零”目标的政治反弹,他宣称“科学正在赢得对气候怀疑论的战斗”,这让我颇为错愕。真的是这样吗?
诺布雷认为,极端天气事件已经给人们敲响了警钟:“在我们讨论这一风险的几十年里,这是头一次公众真正开始担心,而否认者的数量也大幅减少。”
在巴西学术界,诺布雷备受尊敬,他曾激励了一代科学家。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认同他鸿篇巨制所带来的影响。
一篇最新论文声称,几乎没有证据支持整个亚马逊流域存在单一临界拐点;相反,该论文认为,在区域和地方层面存在各自的关键阈值。一些生态学家批评“稀树草原化”这种对亚马逊的设想,认为这不利于保护巴西的塞拉多(Cerrado)生物群系——这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稀树草原。
研究表明,亚马逊的大部分地区将会退化成高度退化的稀树草原
诺布雷反驳了这些批评。他回应说:“研究表明,亚马逊的大部分将会变成高度退化的稀树草原。”
不过,最近也有好消息。巴西总统路易斯•伊纳西奥•卢拉•达席尔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推动亚马逊砍伐率大幅下降,降至11年来最低。诺布雷在称赞这位左翼领导人的环保承诺以及其提出设立1250亿美元国际基金以保护热带雨林的同时表示,巴西利亚到2030年消除非法毁林的目标应改为全面禁令。
这听起来不太现实。巴西的土地所有者已经被法律要求将其部分土地保持自然状态(在亚马逊森林为80%,在塞拉多为20%至35%)。进一步收紧规定很可能会引发强大的农业综合企业游说团体的抵制。
“我们必须沿着这条道路前进,否则到2050年代之后,巴西将不再是主要的粮食生产国,”诺布雷坚持表示。养牛业是亚马逊森林砍伐的最大推手,这也促使这位气候学家转而素食。其他原因还包括非法伐木和采矿。

卢拉还推动石油勘探,包括在亚马逊河河口一带的项目,因而被指责在气候问题上虚伪。本周,包括原住民活动人士在内的抗议者在第30届联合国气候大会会场与安保发生冲突,谴责该地区的原油开采。
被问及政府的石油政策时,诺布雷只给出笼统的表述:“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开采新的石油或煤炭的理由。为了防止地球走向生态灭绝,我们必须停止并仅在既有项目范围内开展探索。”
如今,他喜欢把科学与行动结合起来。经过多年敲响末日警钟,诺布雷在2019年改变了做法。“我想,我只谈风险,从不研究解决方案。这是我的心理问题。”
这促成了“Amazônia 4.0”项目的诞生,该项目支持以森林为基础、能够保护或恢复森林的可持续业务。诺布雷表示:“其目的是展示对生物多样性进行价值提升和产业化的潜力。”相关举措包括为原住民建设一家工厂,用亚马逊地区与可可相似的水果——库普阿苏来生产巧克力。
这位科学家的理想主义依然未减。他说:“让我最欣慰的是,新一代很有担当,并且将不得不承担领导角色。再过十年,[瑞典气候运动人士]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将开始展现强大的领导力。”他补充道:“科学已经向我的一代人揭示了风险,但我们从未停止增加排放。”
至于他个人的遗产呢?“如果我们拯救了亚马逊,然后拯救巴西所有其他生物群系,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他的预测充满不祥,但这种希望对抗气候失败主义不啻为一剂强心剂。
迈克尔•普勒(Michael Pooler)是英国《金融时报》驻巴西记者,常驻圣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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