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2025年最流行的梗，“爱你老己”可入选。
所谓“老几”其实就是自己。这个梗为何走红？为什么被网友誉为“年度最善良的梗”甚至“有史以来最好的梗”？在经济下行的今天，让一代人集体转向爱自己。“爱你老己”是一种自我安慰，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理性觉醒。
亲密关系降级
从“老几”到“自己”，看似一音之差，却是自我关系的一个再定义。
我曾在《软阶层》一书指出，软阶层时代是一个降级的时代，从经济到情感都是如此——这背后隐藏着一个现象：亲密关系中也会出现平替。在婚恋成本高涨的今天，“老几”，已经成为今天很多人觉得最趁手的陪伴者。
今天年轻人对结婚不感冒已经不是新闻，甚至不少恋爱综艺已将目光投向中老年人。自从2013年达到顶峰之后，结婚率持续下滑，2024年初婚人数917.23万人，较2013年峰值降幅达61.5%；20-39岁适婚人口从2013年约4.3亿降至2023年3.7亿，减少约6000万。
结婚率持续下降，除了结婚意愿问题，从经济角度看，意味着结婚的不经济。以前找对象基本靠熟人介绍，但是现在不少收费或者公益红娘都发现帮别人介绍对象越来越难。有一个在二线城市的网络红娘曾经感叹，以前帮人介绍对象，多数基本上两三个月就会确定关系，甚至推进婚恋。如今，往往介绍半年都没有结果，一个原因是大家都在彼此试探，多数仅仅吃一顿饭之后就无下文。原因在于，交易式生存心态渗透进入婚恋市场，婚恋成为男女另一种大考：见面之前，彼此就在掂量，看重条件，比较条件，见面之后，双方也在彼此防范，大家都担心吃亏。
也正因此，越来越多人都觉得亲密关系的成本越来越难以承受。长期以来，女性为了结婚生育，在职场和生理的付出的代价显而易见，女性意识的觉醒使得不少女性对此抱有疑虑。与此对应，最近几年男性对于婚恋的兴趣也在降低。在一线城市，结婚的总成本普遍被认为在一两百万，这相当于一个年轻男性五到十年的纯收入，而一次普通的约会，再低也要两三百。在男性看来，这种投资的回报率并不明显，并且还需要情绪管理、时间管理以及金钱消耗，最终可能只换来一句“我们不合适”。哪怕有希望推进，不少男方也对成为家庭供养者心有不安，开始对以往“攒钱、结婚、生子”的单一线性目标感到疑虑。当女生们叫嚷着“戒掉恋爱脑”的时候，互联网男性流行对“力工思维”的批判。
市场对此也提供了验证。从2019年到2024年，避孕套市场规模从2000亿跌到了1560亿，跌幅25%。2024年中国社科院发布《心理健康蓝皮书》，其中核心专题为《2024年成年人与在校大学生婚育观调查报告》，45.4%大学生认为“拥有爱情不重要”，单身大学生中41.2%不愿脱单，25-34岁单身人群不愿脱单比例随年龄上升，35-44岁达32.6%。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费心开始一场漫长恋爱折磨，“老几”的涌现，堪称一股清流，甚至一场亲密关系的成本革命，让“老几”成为理性的选择：亲密关系的最佳搭子，就像吃饭搭子、逛街搭子一样更轻松易得。他或者她，不需要200万的彩礼，也不需要几百块的约会成本，不需要你牺牲任何东西，也永远感恩满足，哪怕只是给“老几”剥一个桔子、搓一顿火锅、看一场电影。拒绝亲密关系的人也需要陪伴，而再孤单的人也意识到，至少有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你：“老己”。
“老己”：假体自我
当一个人总是自言自语，在过去可能被担心是精神分裂，在今天却稀松平常，毕竟比起和AI聊天，和自己聊天也不是多么怪异的事。大家意识到，世界上充满着渴望一点安慰的灵魂。
某种意义上，“老己”是我们这个自恋时代的终极产物，我们发朋友圈晒小红书，将一日三餐与旅行恋爱都逐一分享。我们渴望被关注，渴望回应，如果得不到及时反馈就会失落不安，如今“老己”可以满足这点，哪怕只是部分满足。
学者阿伦•阿胡维亚曾经强调心爱之物其实是“假体自我”的概念，即我们会将所爱之物整合进自我意识，使它成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比如你深爱一本书或一只猫，它就不再是外在物品，而是你的一部分，失去它们，你就像失去自己一部分。
按照这个逻辑，“老几”甚至可以视为我们假设出来的一个假体自我。当我们把自己称为“老几”，其实我们就创造了一个可以对话、可以关怀的客体。这不是自我分裂，而是自我关系的具象化，就像把一部分和自我分开，让那一部分拍拍身体的肩膀，说：“朋友，这一年辛苦了。”——人类的心灵如此复杂，哪怕大脑的左边和右边，也可以视为完全独立的两个人。
“老几”也是我们在压力时代一次自洽行为，即将评价体系从外部回到内在。类似心理学所谓的“自洽型人格”，即一个人在独处中越能获得稳定的精神支撑，越不将情感寄托于外部评价和他人的认可，他就越能自爱。一些心理学研究表明，比起讨好型人格，成年人更需要的其实是“反抗型人格”，能够树立清晰边界、适度拒绝的人，幸福感更强。
在东亚环境下，不少孩子从小面临严厉外部审视，容易变成讨好型人格，成年之后依旧如此，不少人总在担心父母不够爱自己，同事不喜欢自己，子女不尊敬自己，生活在各种担忧之中。越是如此，讨好型人格越需要外部来给他提供支撑。
对比之下，“老几”恰恰是一种自爱人格的体现，在不需要太多付出的情况下，成就最可靠的陪伴者和一个提供情感支持的系统。在今天，建立有深度的联系很难，不仅亲密关系如此，浅薄的人际社交也是如此，同样存在付出和得到的不对等。哪怕年轻人把各种友谊降级成各种“搭子”，好搭子也不是很容易找。毕竟如果你想要朋友听你无意义的抱怨吐槽，你也得听朋友无意义的抱怨吐槽。
“老几”的涌现，其实是给大家一个更便捷的道路，让大家不需要承担很大风险，就可以得到一个陪伴者：毕竟“老几”永远可靠，无道德风险，不需要为其牺牲自己。
“老己”的积极意义
有观点认为“老几”是心理学上退行现象，即异化为“婴儿式的自我中心和逃避”，真是如此吗？
我觉得有点言过其实，我们应该看到更多“老己”的正面意义。
从经济学角度看，在经济下行阶段，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亲密关系的降级或者说替代，如果把它放在更宏观的维度来理解，你也可以将“老己”看作是自我意识的革命。
在东亚文化中，集体大于个体，我们从小都习惯范仲淹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不用说诸葛亮讲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像个体就是应该服从于外在，尤其是一个集体。这种注重集体的价值观，其实根植于资源匮乏、生存艰难的农业社会。当时大家生存依赖于集体，必须强调舍己为人。放在今天，这套价值观多少显得格格不入。时代变化速度令人炫目，大家对意义感到的匮乏，其实比物质的匮乏更甚。清华大学一个研究追踪了30万小学生，发现普遍存在着“四无”现象：学习无动力，对真实世界无兴趣，社交无能力，生命无意义感。搜狐创始人张朝阳也说过，中国人成长比较慢，在年龄很大的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嘛。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个体主义并非坏事，即一个人要有自利之心，才能推动市场机制运行。在某种意义上，“老几”也是一种现代实践，让每个人都先爱自己，最终实现每个人都增加福利。这其实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讲，具有现代意义。
当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时候，其实你还没有真正成年，此刻重新去关照自己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意识到“老己”的存在，有可能成为自我意识觉醒的部分。应该意识到，尊重个体不是自私，而是我们社会需要达成的共识，也是我们人际关系的一次平衡。在这个经济下行的时代，更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开始拒绝996、拒绝福报画饼、拒绝职场婚恋的PUA，并非不追求幸福，也不是仅仅摆烂或者躺平，而是对不合理规则的理性反抗。从舍己为人到爱你自己，这其实是一种个体意识的再次觉醒，是从一个依附型社会到独立型社会的转型。你不能把它讲得多么伟大，但它显然是一次进步。
很多人就会说了，如果都爱自己，社会会不会变得冷漠，人和人会不会失去链接？事实上，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是没法爱任何人的。更不用说，在设立个人边界时，人际关系反而会更好。在东亚社会，大家往往缺乏边界感。我们往往看到，在人际关系压力下，人们不断退缩、不断妥协，到最后自己也不复存在了，但还是溃败如斯。最典型的就是2025年末在新婚之日自杀的一位女教师，她已经抗婚了11年，但最终还是在新婚之夜自杀了——没有办法，她的父母已经给她灌输了她必须结婚的理念。我不知道她的家人是否爱她，但是我觉得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自己不够爱“老己”——即使活下去不是一个最理想的选择，但它是一个足够好的选择。
因此，边界感就是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不”。爱自己就是最重要的一个边界感。毕竟，只有先爱自己，才会懂得爱他人。我们曾经会觉得大城市的人冷漠、斤斤计较、只看重利益。但是你再想想，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利益都不懂得捍卫，他或她，怎么会懂得捍卫别人的利益？同样，在关系中，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边界都不懂得捍卫，他或她，怎么捍卫别人的边界？
走进2026年，我们都经历太多，甚至有各种时代症候。比如疫情几年（甚至在很多平台不被允许谈及），不少人失去了亲人朋友，更多人则感觉这几年犹如梦魇。走进2026年，我们重新去学会爱自己。这不是一代人的任性，我觉得是一个社会走向成熟与个体化的表现。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一个人不仅爱自己，还能够拓展各种人际关系，变得更好。现实的情况是，这很难，因此，哪怕“爱老几”是对“爱自己”的一种降级体现，也是值得肯定的进步。
走进2026，爱上“老己”，学会重新爱上自己。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徐瑾亦为公众号「重要的是经济」主理人，读者微信xujin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