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美联储主席鲍威尔的任期即将于2026年5月结束，考虑到继任者的提名在参议院通常需要几个月的听证流程，市场普遍预计特朗普将在2026年初确定美联储新主席的提名。在2025年三季度这个事情已经开始预热，当时传出来的候选人有十位之多，其中包括前任美联储理事沃什（Warsh）。此后这个话题一度沉寂，到了2025年11月份情况似乎突然明朗，现任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哈塞特（Hassett）几乎被认为是“板上钉钉”的提名人。进入12月形势突变（但毫不意外）：沃什再度进入特朗普的考虑，两人的几率被认为接近5:5，哈塞特仅小幅领先。不过进入12月中下旬，新的情况再度出现，现任美联储理事沃勒（Waller）在16日接受了特朗普的面试，17日路透社传出的消息是两人交流“非常好”。鉴于美联储被认为是“全球的央行”，人们普遍关心谁将是下一任美联储主席。笔者认为答案在忠诚、财富和能力之间。
沃勒：卓越的现实经济判断力
沃勒出生于1959年，现年66岁，这对于很多职业已经是退休的岁数，但对于中央银行行长的职位来说这是黄金年龄。他成长于美国“偏远地区”内布拉斯加州和北达科他州，1985年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后一直在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工作直到2009年（时年50岁），此后进入圣路易斯联邦储备银行的研究部门，在2020年被特朗普提名为美联储理事并获得国会通过（时年61岁）。沃勒著述丰富，研究兴趣集中在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但是对金融市场和财政也有很大的兴趣，他研究过希腊的财政危机。在担任理事期间，正碰上美国经济比较动荡的时期。他在2021年中提出了通胀压力的预警，是美联储内部最早的之一。在2022年上半年强调要大幅加息以遏制通胀，比当时市场预计的加息幅度要大得多。2024年美联储启动降息，他是最早的倡导者。最引人瞩目的是在2022年7月他和另外一位美联储经济学家撰文认为美国经济可能实现软着陆，这个观点受到了当时一些美国最杰出宏观经济学家的质疑。在历史的几个“紧要关头”，他的判断都被证明是正确的。在最近的货币政策论战中，沃勒认为通胀不是太大问题，而更应该关注疲弱的就业。总体来说，沃勒在理论素养和现实经济判断力之间达到了很好的平衡，美国学术界普遍认为他是当前最合适的美联储主席候选人。
专业能力之外，他的社交才能也相当出色。在2025年12月16日耶鲁大学管理学院举办的一场CEO峰会上，沃勒是主讲嘉宾，他在会议上坦陈当天下午将接受特朗普关于美联储主席一职的面试。17日路透社的新闻说特朗普对这次面试印象十分深刻。会议上主持人问他最近较为疲软的劳动力市场是否是关税造成的，沃勒给出了三个可能的原因，比如原来可能雇佣过多，最近要少雇佣一些；也有可能是AI的影响；他还提到国际贸易的不确定性可能导致企业雇佣减慢，但他认为这和关税本身无关。把关税和贸易不确定性分开讲，这既避免了对特朗普最重要的关税政策进行批评，同时通过强调不确定性的短期影响展示了观点的“理性、中立和客观”（一位律师朋友总结为“理中客”）。谈到了即将到来的特朗普面试，主持人问沃勒：特朗普认为他本人对于政策利率有决定权，你怎么看？沃勒转换了问题，说尽人皆知特朗普的政策立场清楚的写在了社交媒体上，美联储通过财政部和总统有常态沟通渠道，偶尔紧急的时候会直接和总统沟通，历史上一直都是这样。主持人再进一步问：你怎么看美联储的独立性？沃勒再次转换了问题，他表示坚定支持美联储独立性，因为任何政府机构都要对公众负责，因此美联储需要高度的透明。这些回答体现了沃勒高明的辩才。
沃勒在华尔街关心的金融监管政策上也比较友好，例如赞成放松资本充足率。他对比特币一度比较怀疑，在最近也开始表达开放态度，这为他赢得更多支持力量。
在处事灵活之外，沃勒也有“大胆”的时候。在2025年7月议息会议前，他表达了和“领导”鲍威尔几乎针锋相对的观点，主张7月就降息，而当时鲍威尔认为需要更多时间观察关税的影响。鲍威尔当时面临特朗普巨大的降息压力，而沃勒的立场被认为是为了获得美联储主席提名的机会。总体而言，沃勒专业判断能力远远强于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在工作方式上有原则但不迂腐，能审时度势，这是他的优势。但是在对特朗普的个人效忠和个人财富上处于劣势。
沃什：家资雄厚的从政者
沃什在2006年就任美联储理事的时候只有36岁，是美联储历史上最年轻的理事。应该说，他当时相关的工作经历很少，也没有宏观经济的教育背景，从事这个职务是很难胜任的，因此当时质疑他任职资格的人很多，甚至包括当时的美联储副主席。沃什1995年毕业于哈佛法学院（25岁），此后在摩根史丹利的并购部门工作了七年（最高获得中级职务）。此后他突然转战政界，在2002年一举成为小布什的经济政策特别助理和白宫经济委员会的执行秘书，这个跳跃是他职业生涯的关键。很快在四年后他更被小布什提名为美联储理事。这个不一般的经历需要略加说明。沃什在2002年和雅诗兰黛公司（化妆品巨头）创始人的孙女成婚，他妻子的个人财富当时估计有数亿美元之巨，家族财富就更要大得多了，有了这个全美顶级富豪家族的支持，这就不难解释沃什2002年之后在政府的“火箭提拔”了。
不过，在美联储任职期内沃什对宏观经济和货币政策的判断是偏差很大的。他在2008年上半年之前一直强调通胀风险是首要风险，甚至到2008年9月份金融危机已经“正在进行”的时候还在强调通胀风险不容小觑。到了2009年，他激烈反对伯南克主张的量化宽松，理由是资本错配、严重的通胀风险和一些不可预知的后果。在一次会议上，他甚至对伯南克本人有苛刻的言辞。有记者认为在2008年底金融业的大整合中沃什的华尔街工作经验和人脉起了很大的作用，笔者觉得这夸大了，这种危机时期“政治主导”的并购，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要人脉。沃什2011年离任美联储后距今已有十多年，他对货币政策和宏观经济的研究是否有显著提高则不得而知，原因在于他在此期间参与的活动很多，似乎并未担任某一项全职的工作。他在斯坦福商学院以讲师身份讲授一些商业课程，在胡佛研究所任职研究员，也参与投资基金的运作，担任一些公司的董事，还参与一些公共政策论坛活动。
沃什此前的政治成功源自雅诗兰黛家族的显赫财富，这不是秘密。从财富背景、阶层亲和感的角度来说，特朗普最中意的候选人应该是沃什。
哈塞特：忠诚的守望者
哈塞特长期在美国保守派智库企业研究所任职，他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税收领域，货币政策实际上并不熟悉。他为竞选活动做经济顾问最早可以回溯到2000年的麦凯恩时代和稍后的小布什时代，但获得重用还要等到特朗普的第一个总统任期，他在2017-2019年期间担任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CEA）。哈塞特对特朗普的重用也以忠诚回报。在2018年他领导的顾问团队发布研究报告认为常用的指标低估了特朗普任期内工人工资的增速。在2020年初新冠疫情期间，哈塞特建立了一个模型，预测经济损失和病毒致死人数都不会太大，到2020年5月就可以完全恢复，同时很多针对疫情的财政资助可以取消。这些研究结论都和特朗普的立场保持了高度一致，但是未能得到学术界主流的认可，和后来的实际情况也相差甚大。
此外，他喜好夸张的风格也引起过很多争议，例如在1999年他突然偏离专业去追逐股市热点，和别人合作写了《道琼斯36000点：在即将来临的牛市中获利的策略》一书，正好出版在股市泡沫破裂之前（道琼斯在泡沫最高点是10000点）。在此前发表于FT中文网的《谁是特朗普经济团队的头牌？》一文中对哈塞特已有较多介绍，这里不再赘述。总体来说，哈塞特作为候选人最大的优势是忠诚。
谁将胜出？
在忠诚、财富和专业能力上，目前的三个候选人各占一头。笔者感到最后的结果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在决定提名的最后时刻，如果特朗普回忆起第一个任期“不忠诚”的下属，他们联合起来用“建制”制约他，“忽悠”他，这种屈辱和愤怒会让他感觉到忠诚是第一重要的，那么哈塞特将获得提名。如果特朗普碰巧想到候选人的财富背景影响力和所属的社会阶层，那么沃什将胜出。如果特朗普在这一天碰巧想起2025年不太顺心的几件事，例如国防部长十分忠诚，但是捅出了几个大篓子，导致白宫被认为是草台班子；再例如“对等关税”的法律依据似乎不太坚实，2026年有相当的可能性被最高法院判定非法，以至于要被迫寻找替代方案；如果这些不快让他感到专业能力的重要性，那么获得提名的将是沃勒。
如果“硬”要猜一下的话，笔者倾向于认为沃勒更有机会胜出。第一，美联储的“业务能力”会长远、深刻地影响到美国宏观经济和资本市场的表现，华尔街需要一位长期“能搞好”经济和资本市场的央行行长。最近沃勒突然“冒出来”被特朗普面试，其背后的推动力量不可小觑。此外，沃勒已经表态应该有更大的降息空间，这符合特朗普的愿望，而沃勒出色的“业绩记录”让他有威望去说服FOMC的委员们降息。而哈塞特和沃什尽管降息意向明确，但威望和说服力有限，毕竟美联储的票委只能“以理服人”，不接受行政命令。最后，特朗普本届政府选拔的人才多是巨富朋友、职业政客或者传媒名嘴，考虑到人才的“多样性”，这次破例提拔一位“学术型官员”也是有可能的。当然，这只是宽泛的猜想，实际情况是一切皆有可能。
本文对人物的点评可能有些尖锐，但原因并不在于笔者的亲疏立场，而是因为笔者认为“不客气”的评论有助于祛魅，而祛魅有助于真正智识的提高。笔者在高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捡到过一本文学评论杂志，里面有篇文章说一些学者对古籍的迷信和崇拜太过了。作者举例说，有人看到《金瓶梅》里面有个章节讲述丫鬟春梅做饭，“只用一根柴就将猪蹄炖得稀烂”，此人就大作文章开始考证明朝的节能燃烧技术。这是笔者在青少年时代能记得的最幽默的讽刺，也是对文字祛魅的开始。同样，对美联储主席人选，也应该以祛魅的态度来观察。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为经济学博士，金融从业者。
本文编辑徐瑾 jin.x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