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马拉加的毕加索博物馆（Museo Picasso Málaga），一场有关“记忆与欲望”（Picasso：Memory and Desire）的展览，以其诱人的主题揭示了时间的辩证关系。展览的核心作品是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于1925年创作的油画《有石膏头像的画室》（Studio with Plaster Head）。这幅画是艺术史上的关键转折点，它同时也是一场关于记忆与欲望的混乱大战，时间的层次与破碎的现代自我，在画布上展开了必要且无序的对话。
这场展览最先吸引我的其实是那个标题。它听起来既亲密又性感，像一个关于秘密恋情的剧本。但看了展览并与策展人尤金尼奥•卡尔莫纳 (Eugenio Carmona) 交流后，我意识到此处的“欲望”其实远超情欲。它是一个巨大且深刻的动力，是一种不熄灭的生存意志（inextinguishable will to live），一种变革的推动力，承担着将所有沉重、凌乱的记忆拖入当下，并推动创造力向前发展的重责大任。
展览的名称直接取自英国诗人T.S.艾略特（T.S. Eliot，1888-1965）的诗作《荒原》（The Waste Land，1922）的开篇：
“四月最是残酷的月份，在死寂大地上滋生着紫丁香，混杂着记忆和欲望，以春雨搅动着沉钝的根。”（"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荒原》暗示着一战后欧洲的精神荒芜与焦虑，即记忆与欲望的交织成为一种痛苦而非慰藉。卡尔莫纳强调，这个展览旨在探讨一个核心命题：在艺术中没有过去或未来，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叠加和并存的。
“记忆与欲望”（Picasso Memory and Desire）展览现场为了实现这种时间的叠加感和记忆的多孔性，卡尔莫纳没有选择将111幅作品分散在两个楼层，而是将它们浓缩在一个特殊、开放的空间中，并且将博物馆常见的“白盒子”展厅改为深蓝色调。这种布局让访客可以一眼望尽所有作品，藉此模仿了记忆的多孔性与交织性，将抽象的思绪通过视觉对话展现。
《有石膏头像的画室》诞生于1920年代中期，这是一个充满深刻且戏剧性矛盾的时代，欧洲的旧秩序正在颤抖，然而，这同时也是妇女和所有人民争取解放的时代，因此卡尔莫纳强调，如果你带着积极的欲望，过去的记忆就会被启动，与我们同在，成为艺术创新的原动力。
核心焦虑：分裂的自我与欲望的引擎
这幅1925年的油画呈现出一个充满超现实主义张力的室内场景，画面中央是一尊风格化的白色古典石膏半身像，被放置在一个倾斜的平面上。石膏像旁摆放着书本、橄榄枝和木质工具等静物物件，共同创造出一种既古典又支离破碎的氛围。在画面上方的左侧，毕加索融入了剧场布景般的绘制建筑，这不仅呼应了他当时为芭蕾舞剧所作的舞台设计，也间接指涉了他热衷戏剧的儿子保罗（Paulo，1921-1975）。
画面中的古典石膏半身像具有深厚的象征意义。它作为美术教育系统的核心，是毕加索艺术生涯的“记忆之地”，直接代表了由其父亲何塞•路易斯•布拉斯科（José Ruiz Blasco，1838-1913）所传授的学院派遗产。根据西班牙命名传统，毕加索承袭了父亲的姓氏鲁伊斯（Ruiz）和母亲的姓氏毕加索（Picasso），但他最终选择使用更具辨识度的母姓作为自己的艺名。这个选择本身就标志着毕加索试图摆脱并超越来自父亲的古典主义根源。
Pablo Picasso，Studio with Plaster Head Juan-les-Pins, summer 1925，Oil on canvas，97.9×131.1cm，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Digital image,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Scala, Florence©Succession Pablo Picasso, VEGAP, Madrid, 2025《有石膏头像的画室》最关键的视觉元素，是石膏像在画作右侧墙上投射出的巨大、模糊的蓝色阴影轮廓，其侧面特征被解读为毕加索父亲的头像。由于毕加索将自己投射为创造这个阴影的主体，使得作品建构出一个父、子、孙（布拉斯科—毕加索—保罗）的潜意识三代人叙事。这个蓝色阴影是对父亲艺术教诲难以磨灭的“回应”，同时，它也代表着荣格的“阴影原型”（Shadow Archetype），即个体中被压抑或令人不安的部分，突然闯入画面的主导叙事中。这不仅揭示了毕加索作为现代艺术家，在“发明”与继承的“技艺”之间所产生的内心危机，更使这幅画成为一场深刻的心理学探索。画作中，立体主义的“分裂”手法被转化为具有心理和符号学份量的标志，石膏半身像焦虑地裂解成对比鲜明的侧面，从而代表了当代主体的内心分裂和焦虑。此外，与古典半身像并置的背景绘制建筑，即剧场布景，象征着“欲望的空间”，表现出对当下和世俗生活的渴望，进而挑战着严肃的学院派过去。
Pablo Picasso，Female Head, frontal and in profile 1926 Pen, black chalk,and white chalk partially mixed with water on light grey Ingres-Bütten paper，62×47cm Staatsgalerie Stuttgart, Graphic Collection. Acquisition 1949. ©Photo Scala, Florence/bpk, Bildagentur fuer Kunst, Kultur und Geschichte, Berlin©Succession Pablo Picasso, VEGAP, Madrid, 2025古典半身像这一记忆符号在毕加索的后续作品中经历了概念跳跃，转变为“三面女性半身像”，例如作品《正面与侧面的女性头像》（Female Head, Front and in Profile，1926）中甚至出现了阴茎状的鼻子。虽然图像具有情欲暗示，但它本质上代表的是创造性欲望和性别身份的变革意志，这也是艺术家将记忆推向行动的具体表现。然而这种欲望的形象随后转变为更具威胁性的怪物形象，如1928年的《女性头像》（Busto de mujer）中描绘的具备阴道牙的生物。这种转变被解读为艺术家对“解放的女性能动性的恐惧”以及其自身对“丧失创造力”的深层焦虑表达，这依然是广义上的“欲望”焦虑。
Pablo Picasso，The Sculptor and the Statue Cannes, 20 July 1933 Pen, Indian ink, watercolour, and wash on white Kraft paper，39.5 × 50 cm，Museum Berggruen, Berlin ©Photo Scala, Florence/bpk, Bildagentur fuer Kunst, Kultur und Geschichte, Berlin. Photo: Jens Ziehe ©Succession Pablo Picasso, VEGAP, Madrid,2025这种内在的冲突在1933年的《雕塑家和他的雕像》（The Sculptor and His Statue）中找到了田园诗般的和解，毕加索以裸体的画家（即他的另我）与胡须头像（记忆或父亲的符号）进行了和解。卡尔莫纳解释道，画中裸体的画家形象并非情欲表达，而是毕加索对自由的展现，这也暗示着他可能已经挣脱了长期以来笼罩在头顶的父辈阴影。最终，画家将记忆与欲望认定为彼此不可分割的内在面向，只有在地中海田园诗般的环境中，艺术家才能接受内心的混乱，实现最终的平静。
对话与共鸣：欲望、性别与他者的剧场
毕加索的《有石膏头像的画室》所呈现的时间观念叠加、古典形式的解构以及分裂的现代主体等核心主题，在同一时代的欧洲艺术家中引发了广泛的共鸣与对话。本次展览将这些同时代艺术家的作品并置，突显了他们在回应时代焦虑和艺术传统时所采取的不同路径。
在欧洲艺术界的哲学对话中，两位重要的艺术家以不同方式处理了古典图标和时间感。德•奇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处理古典图标时，呈现的是凝固时空与悖论之间的强烈张力，创造出寂静且充满悬念的形而上学空间。而莱热（Fernand Léger，1881-1955）则试图在古典形式的稳定性与工业化时代的快速节奏之间寻求和谐与平衡。
在西班牙语艺术界，对分裂面容的关注则转向更具体的心理分析。达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将这种分裂的面容视为“被斩下的头颅”，并用以进行深刻的自我分析。而诗人兼剧作家洛尔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则专注于这种分裂的形象，表达“恋爱中的自我的冲突”，揭示情感状态下的内在矛盾与挣扎。
“记忆与欲望”（Picasso Memory and Desire）展览现场在对身份、性别与他者性的探索中，摄影师卡恩（Claude Cahun，1894-1954）采用中性假名挑战性别惯例。她与马塞尔•摩尔（Marcel Moore，1892-1972）共同创作的自画像，以剃光头等非二元形象颠覆超现实主义，预示了当代对性别流动性的辩论。与此同时，摄影师曼•雷（Man Ray，1890-1976）则采取了不同的手法，他选择拍摄自己的半身像，使之“永恒石化”，这构成了一场关于自我再现的深刻智力游戏。
毕加索对“丧失创造力”的恐惧，也驱使他将创作的执着投射到文学典故上。法国作家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的《不为人知的杰作》（The Unknown Masterpiece，1831）这篇小说，深刻探讨了艺术家追求完美与最终失败的困境。毕加索对这部小说怀有极高的敬意，并曾在1930年代为其创作版画插图，这标志着巴尔扎克的叙事成为毕加索艺术哲学中一个反覆出现的忧虑。这篇小说的核心人物——老画家弗伦霍夫（Frenhofer）穷尽毕生精力追求“绝对创作”，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幅除了脚之外，其他内容都难以辨认的画作。这种追求极致美学而导致的失败，对现代艺术家构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本次展览将毕加索对绝对创作的执着，与巴尔扎克的故事紧密连结起来。这种精神契合暗示了毕加索的《有石膏头像的画室》本身可以被视为一件“不为人知的杰作”：它既是创作欲望的结晶，也饱含着对“丧失创造力”的深层焦虑。为了加强这种联系，展览特别在独立的展区中设置了一个装置。在这个装置中，由男中音卡洛斯•阿尔瓦雷斯（Carlos Álvarez，1966-）叙述小说的片段。观众在深蓝色的长廊中，一边欣赏毕加索的版画插图，一边聆听小说的音频叙事，藉此强调画作与故事之间的精神契合。
最终的和解：自由之躯与裂纹的肯定
最终，这场展览在法国导演尚•谷克多（Jean Cocteau，1889-1963）的超现实主义杰作《诗人之血》（The Blood of a Poet，1932）中找到了收束点，因为电影中对蒙太奇和时间层次的并置处理，最完整地实现了“记忆与欲望”的辩证法。
Serge Lido (1906-1984) ，Jean Cocteau in his apartment on Rue d’Anjou Paris, 1938 Modern print 17 x 17 cm ©Collection Ioannis Kontaxopoulos & Alexander Prokopchuk，© Jean Cocteau, VEGAP, Málaga, 2025 ©Succession Pablo Picasso, VEGAP, Madrid, 2025当观众走出博物馆，就像从电影中走出来一样，感受到的不是悲观的终结，而是毕加索那场在技艺与欲望间展开的内战，最终找到了和解的田园诗。艺术家接受了自身的分裂与矛盾，将所有沉重的记忆和冲动的欲望，锻造成纯粹的自由之躯。这场关于记忆与欲望的辩证法启示人们，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件未完成的杰作。我们的生命，就像那尊被蓝色阴影笼罩的石膏像，充满了过去的痕迹和未来的冲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种混乱与光芒，继续未完成的创作，将内心的裂纹视为一种完美的见证。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图片致谢：马拉加毕加索博物馆（Museo Picasso Málaga），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