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者说 Pioneers Talk」是一档由 Pioneer Lab 和 FT 中文网共同发起的深度访谈栏目。
科技创新正在重新定义时代,我们不想错过背后更动人的部分:那些思想的跃迁和关键的抉择,以及那些在孤独中坚持前行的先锋故事。
我们将与那些深度参与科技创新的科学家创业者、投资人、产业领袖们面对面。我们不谈浮于表面的新闻,而是探寻他们「为何出发、如何穿越迷雾,以及他们对未来范式的真正洞察」。
本期嘉宾:陶飞
上海肆芃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上海交通大学生命科学技术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长期从事微生物合成生物学研究,致力于光/电/化能驱动的先进“负碳生物制造”技术。研发了“智能代谢重编程”系列的方法和生信息平台,为细胞工厂的理性设计与高效构建提供了使能技术。取得了多项国际领先的原创突破,包括从二氧化碳一步合成聚乳酸(PLA)的负碳技术、高温发酵生产光学纯乳酸等,为生物基材料生产摆脱“与人争粮,与粮争地”的困境提供了助力。相关技术正在通过其创立的肆芃科技公司实现产业化,是“产学研创”深度融合的践行者。
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显眼的火星画像,桌上摆放着3D打印的火箭推进器模型。这些看似遥远的符号,却体现了陶飞作为创业者浪漫的一面——推进器模型使用了肆芃科技开发的生物基材料,而火星,承载着他的终极理想——用合成生物学技术帮助人类实现物质自由。
这种愿景同样映射在他的微信头像上:女儿画笔下的男孩站在火星地貌上,身后停着宇宙飞船。“这是我们做这一切的愿景。”陶飞说。
他对自己有几重身份定义:他是上海交通大学从事合成生物学、AI和工程学交叉研究的科研人员;他是肆芃科技的创始人,致力于将温室气体转化为绿色可持续材料;他更是一个期望未来材料能像生命一样“生长”出来,并与地球生态和谐共处的探索者。
在与陶飞的一次深度访谈中,我们感受到,好奇心、专注力、跨界思维与责任感这些特质,随着他不断切换角色,相互交织并不断强化,最终共同塑造了今天的陶飞。
好奇与专注:一个工程师的底色
那时汽车和发动机还是稀罕物,村里的孩子见到汽车跑过,总会追着跑一阵子。对年幼的陶飞而言,这些会自动运转的庞然大物充满神秘。“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能自己动,”这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去观察、去探究。
每逢有人修拖拉机或机械,他总会凑上前去,甚至废寝忘食。“就在那一直看,观察人家是怎么修的。”他试图通过观察,理解机器运转的逻辑。这种观察本领,后来成为了他科研能力的重要基石。
观察之后,便是动手。从制作木盒,到用铁丝铁皮剪裁造型,甚至“手搓”小电动机。“不像现在可以上网买零件打印,小时候什么都没有,”陶飞回忆,“只能用手头的材料,想办法徒手造一个出来。”
好奇心与动手能力的结合,让陶飞早早萌发了工程师思维。但这只是起点,真正塑造他如今性格的,是初中的一次转折。
那是一次被他形容为“差点人也没了”的意外事故。“经历过那样的事,心态自然会变。”陶飞坦言,他从中悟出两点:第一,生命脆弱,“一线之隔,说没就没”;第二,正因如此,做事应当全情投入。
在此之前,陶飞抱着“差不多就行”的态度,学习上也未倾注全力。事故之后,他的行事准则彻底改变。“既然要学,就应该拼命学,把它做到极致。”
转变迅速带来了正向反馈。他的成绩大幅提升,从高中到大学始终保持优异,他也尝到了“尽全力”的甜头。
自此,“尽全力”成了陶飞贯彻至今的信条。“做事情不能有偷懒心理,做到80分觉得自己差不多了,这种心态很难把事情做成。必须穷尽所有办法和时间,去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才有可能做好。”
碰撞与交叉:创新从何而来
带着好奇心和专注力,陶飞在大洋彼岸得到了学科交叉的启蒙。
2012年至2013年,已在交大任职的陶飞远赴MIT访学。那次经历同样给他带来了深深的触动和长远的影响。
MIT Media Lab是一个典型的“反学科”(antidiscipline)场所,艺术、建筑、机械、电子、计算机等不同背景的人在此聚集。这种氛围让陶飞看到了创新的另一种可能——“如果不跨界,没有不同行业的思想和知识迁移,很难搞创新。”
比“反学科”更让陶飞印象深刻的,是MIT里人与人之间思想碰撞的氛围。
“氛围差别还是蛮大的,”陶飞回忆。在MIT,大家习惯聚在一起聊天、喝咖啡、听讲座,这不是刻意组织,而是自然状态。“我们当时一个项目的idea,就是和工业界朋友喝咖啡聊出来的。”
这不是礼貌性社交,而是真正的思想交锋,大家会互相challenge。“人和人的思想碰撞才是创新源头,”陶飞说,“这对我的触动很大——要有这样的氛围,创新才能搞好。”
回国后,陶飞一直在呼吁学校创造这种氛围。现在交大的学科交叉氛围已经很好了,青年教师论坛等交流活动日益增多。陶飞也一直在构建自己的学科交叉“朋友圈”。
“先交朋友,再搞合作。”他说。比如在实验室里,他借鉴计算机思想做研究,在团队建设中引入化学、计算机等不同专业背景的人才。
启明星联谊活动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时陶飞急需寻找纳米技术专家,恰巧活动安排他和一位化学院老师同住。“本来都在交大,但不认识。”他笑着回忆。此后,两人开始合作研发纳米传感器。
学科交叉思维,也体现在他早期对AI与生物学结合的探索上。
2014年,陶飞开始研究“智能代谢重编程”方法体系,在行业内属于探索较早的。
最初的动机很朴素:“想省点力气,说白了就是偷懒。”他解释,生物学实验需要大量试错,耗费人力、财力,尤其是时间。
能否借鉴IT、生物信息领域的工具,缩小试错空间、提高产出?这个想法促使他跨界。他亲自上手写代码,后来吸引了感兴趣的学生加入。这项探索包含四个层次:新功能基因发现、蛋白质功能改造、基因线路设计、细胞系统优化。
“做企业更是需要碰撞,”陶飞说,“从基础研究到工程开发再到商业运营,每个领域的人都需要,交叉碰撞更频繁。”
他提到,学校和政府推动的“有组织的科研”,一个重要抓手就是学科交叉——把不同人放在一起攻关项目。“这样,学科交叉创新自然会生长出来。”
理想与务实:科学家的创业进阶
“一旦技术产生,我们首先思考它能否产业化、能否应用。”陶飞说。作为技术开发者,他更希望“亲自推动”——躬身入局。
陶飞解释,公司形式能高效聚集人才和资源。“能找到很多认同想法、感兴趣的人一起做。”
但从科研到企业,思维方式必须转变。陶飞总结了几个关键转变。
第一个转变,是从“够炸”到“够稳”。科研领域追求idea够新、技术够炸,而企业里则更看重技术的持续性和稳定性。
第二个转变,必须有市场思维。核心问题是:谁来买单?用生物学术语说,系统要能“自持”。“实现不了,就转不下去。”
第三个转变,要在技术理想和商业现实之间找到平衡。“技术理想可能很高,像珠穆朗玛峰。但商业路径不能一步登顶,必须设计不同目标,一步步实现。”
陶飞说,有两种方式:赌一把,赌十年后技术能成;或一步步来。对肆芃而言,“我们走第二条路。大方向明确坚定,但不设定高不可攀的目标,商业路径要一步步往那个方向推进。”
在这些转变之上,陶飞还有一个核心观念:高技术必须带来低成本,然后普惠大众。
合成生物学恰恰有这个潜力。
陶飞用种庄稼类比:庄稼呼吸二氧化碳,利用阳光长出粮食。微生物细胞就像微小植株,改造后从产大豆转为产PLA聚合物。“这和生产糖在原理上没本质区别,都是酶催化的化学过程。”
这种生产方式高度集成。传统塑料生产需石油开采、炼油、产乙烯、聚合、改性,产业链很长。“对我们来说,从二氧化碳到塑料的整个过程,都装进了一个微米级小细胞。”陶飞说,“所有步骤封装在一个细胞里。”
更重要的是原料切换——从化石资源转向二氧化碳,以及生产方式温和——无需高温高压,在生命存活条件下即可生产。
“我们说材料是长出来的,用细胞长出来。”陶飞说。
这些听起来很神奇的理论正在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产品。
陶飞在办公室里拿出几款肆芃产品。第一件是与英雄合作的钢笔,外壳部分使用高性能PLA材料。“我们用不含塑化剂且韧性更强的生物基材料替代了传统塑料,赋予文具更强的健康和安全属性。”
第二件是保鲜膜,外包装写着“ZeRoll”——这款商标试图直观地告诉用户产品坚守“零”的理念。“我们生物基产品添加的都是可降解或生物亲和成分。”产品已出口多个一带一路国家。
第三件是护肤品,含肆芃用微生物发酵的小分子成分,保湿效果好,生物兼容性强。“自然界本身就存在这种物质,细菌天然分泌。生物界对它很熟悉,不会太多排异。”
产品落地速度超出预期。这背后,科普工作功不可没。“很多误会都源于不了解。科普工作做好了,大家会对生物制造产业有更好认识、更大接受度。”
合成生物的未来想象
对于未来的想象,我们的谈话从微观的细菌延伸到宏大的星际。办公室墙上的火星画与书架上的3D打印火箭推进器并置,指向生命与材料相互牵引的同一套愿景。
在陶飞看来,蓝细菌是地球历史上的“先锋生命”:它们通过光合作用积累有机物、释放氧气,经过漫长演化把地球从还原性大气转为氧化性,为其他生命铺路。他相信未来的火星也需要类似的先锋,在火星上就地取材制造材料、燃料和氧气,因为人类难以把这些资源从地球成规模运去。
办公室里的推进器模型本身由肆芃的PLA材料打印,也象征着他想打造的闭环:未来用合成生物学制备的生物基燃料,将驱动同类型的发动机,完成从微生物到航天器的跨尺度连接。
他认为,AI for Biology是最具前景的方向之一。细胞工厂的设计构建可以类比芯片的设计制造,也需要三件核心工具:综合知识图谱、EDA式的细胞数字模型以及生物铸造机器人。前者提供生物学设计的底层知识,第二项负责对细胞构建进行模拟和推演,第三项负责细胞工厂高通量建造,三者协同将推动合成生物学产业快速发展。
在他的规划里,合成生物学短期即可在物质转化的多种产品上落地,从二氧化碳出发生产小分子化合物和聚合物,未来几年就有望看到成果。
更长远的命题是“物质自由”:能源可以依靠核聚变与新能源技术不断演进,而物质供应仍深度依赖石化体系,他希望通过生物制造来实现从二氧化碳到各类有机物的可持续路径。一旦掌握这一能力,国家层面可以实现资源自循环,航天器内部能维持物质循环,人类的行星探索也有了现实支撑。
在他看来,科技公司还是技术创业者,需要对技术未来保持足够想象力和憧憬,更高的目标才能为团队提供牵引力。
“敢入无人之境者即为先锋。”问及如何定义“先锋”,陶飞给出答案。
这个定义既指向蓝细菌——那个曾改变地球大气环境的“生命先锋”,也指向他自己的选择:从实验室走向产业,用微生物“长出”材料。
(肆芃科技是一家专注于负碳合成生物学领域的高科技企业,公司秉持“造于生命,谐于生命”的理念,致力于成为全球领先的生物基材料解决方案供应商。公司依托上海交通大学等顶尖科研机构,构建了从研发到产业化的全链条生态体系。肆芃科技首创了直接利用二氧化碳一步法合成聚乳酸(PLA)的负碳生产技术,该技术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有望彻底解决传统生物制造“与人争粮”的瓶颈,兼具成本与环保双重优势。目前,公司已推出Yogtic®等系列高性能生物基材料,产品广泛应用于高端文具、绿色包装、化妆品及医疗等领域,并进入多家世界五百强企业供应链。肆芃科技正以其前瞻性的技术和产业化能力,引领生物制造产业向智能化、非粮化和可持续化的未来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