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阿曼首都马斯喀特外交部会议室内,来自伦敦外国记者协会(FPA)的记者们围坐一圈,向阿曼外交部长赛义德•巴德尔•本•哈马德•阿勒布赛义迪(Sayyid Badr bin Hamad bin Hamood Al Busaidi,下称“巴德尔部长”)接连抛出热点问题。这位毕业于牛津大学PPE专业的职业外交官,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描绘出阿曼版的中东“世界观”:积极中立、坚持“两国方案”、重视人道主义、追求经贸多元化、远离阵营对抗。
一、霍尔姆斯海峡的“安静”看守人
阿曼位于阿拉伯半岛东南端,濒临阿曼湾与阿拉伯海,扼守霍尔木兹海峡南岸——这条全球能源运输的“风口”。北望伊朗,西接阿联酋和沙特,南邻也门,它既是海湾的一员,又天然面向印度洋世界,是连接波斯湾与外海的地缘枢纽。
阿曼地图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海湾地区经历了三大事件: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 、1980年伊朗—伊拉克战争,使海湾地区陷入动荡不安,海湾六国(阿曼 、沙特阿拉伯、 阿拉伯联合酋长国、 科威特、卡塔尔、巴林)成立海湾合作委员会(GCC)以共同应对外部威胁。然而,阿曼在GCC中始终是一名“异类”:不卷入教派冲突、不带头制裁、也不追随任何大国阵营。巴德尔称,这种姿态并非消极中立,而是一种“平衡的积极中立”。
“阿曼一贯以身作则。我们不是干涉他国内政的国家,而是以自身经验为榜样。如果我们的实践能为朋友提供参考——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外交政策——我们都乐于分享。”
他回忆说,1977年,埃及与以色列签署《戴维营和平协议》,阿曼是唯一公开支持埃及的阿拉伯国家。 “我们相信和平的价值,即便当时遭到普遍反对。事实上,埃及因此一度被逐出阿盟,但我们坚持,因为追求和平是正确的。”
1990年代,阿曼成为最早与以色列接触的阿拉伯国家之一,曾接待三位以色列总理,并在特拉维夫和马斯喀特互设贸易代表处,虽然之后取消,但仍保持低调的接触和沟通。
“如今,以色列领导层仍未接受‘两国方案’的理念。我们将继续支持通过和解与政治途径解决问题,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行的和平之道。”
“在处理地区安全这种极其复杂的问题时,如果只站在某一方的立场上,是不会有帮助的。我们试图远离指责,专注于那些能带来’双赢’的因素。”
在与阿曼信息部长哈拉希博士Abdullah Nasser bin Khalifa Al Harrasi的非正式交谈中,他曾告诉笔者,阿曼独特的外交传统植根于宗教信仰,阿曼是当今世界唯一以伊巴迪派为主体信仰的国家,约70%的阿曼人信奉伊巴迪教义,区别于逊尼派和什叶派,“中庸、理性、调和、不极化”——这是伊巴迪思想的核心,也成为阿曼外交的精神底色。不过”积极中立“,但不等于简单地居中, 阿曼有明确的立场,透明的外交政策。牛津伊斯兰学博士卡赫兰•纳班•哈鲁西(Dr. Kahlan Nabhan Al-Kharusi)阿曼助理大穆夫提也指出,阿曼人民崇尚知识与学习,“他们尊重他人,欣赏不同的思想与文化”。
阿曼助理大穆夫提、牛津伊斯兰学博士卡赫兰•纳班•哈鲁西(Dr. Kahlan Nabhan Al-Kharusi)二、美伊谈判:从JCPOA到“等待时间”
美伊谈判的背景可追溯至2002年,当时西方国家发现伊朗秘密开展核计划,引发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此后,伊朗坚持其核计划仅用于和平目的,如发电和科研,但美国及其盟友担心伊朗试图发展核武器。经过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多年的调查与多轮谈判。回顾过去二十年,美伊核谈判经历了启动、突破、撕毁、再尝试重启的反复。2015年伊朗与“P5+1”(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中国及德国)最终达成《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曾被视为外交突破;2018年美国特朗普政府单方面退约并重启制裁后,美伊关系因此急剧恶化,拜登政府上台后,多轮间接谈判一再“接近成功,却又叫停”。截至2025年,随着中东局势紧张(如加沙冲突、红海危机等),美伊关系更加复杂。尽管目前没有正式谈判在进行,但包括阿曼和卡塔尔在内的地区国家仍在低调推动双方恢复沟通。
在谈及伊朗核问题时,巴德尔部长直言:“目前没有任何谈判,遗憾的是,这是可以理解的结果。”
阿曼一直是这条谈判链路中的“安静角色”。2013年,美伊在马斯喀特的秘密接触被普遍认为是JCPOA得以达成的关键一步。如今,当被问及阿曼是否仍在尝试把双方拉回谈判桌时,巴德尔部长给出的答案是:
“除了回到谈判桌,我看不到其他出路。 这场争端没有军事解决方案,只有一个政治上谈出来的方案, 既确保伊朗核计划保持和平性质,也让伊朗逐步摆脱制裁”。
“我想澄清一点,我们的做法并不是推动谈判,而是为各方留出必要的空间,让他们有时间冷静思考。我认为目前伊朗方面还没有准备好,美国方面也还没有准备好。他们都有很多紧迫的国内与外交优先事务,所以我们主张给他们时间。等他们准备好时,无论是通过我们还是通过其他渠道,他们自然会主动接触。无论是在本届美国政府任期内还是未来,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是重回暴力与以武力求解的老路——那在过去从未奏效。唯一能奏效的,是坚持谈判与对话的过程”。
对阿曼来说,调解并不等于“占场”。他甚至直言,这未必非得由阿曼出面:“任何国家愿意承担这个角色,我们都会支持。”
静楠(右) 和阿曼信息部长哈拉希博士(左)合影三、以巴问题:两国方案是“最低底线”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是中东地区持续时间最长、最复杂的争端之一,其根源可追溯至20世纪初,涉及民族认同、领土主权、宗教圣地以及难民问题等多重因素。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犹太复国主义兴起,主张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民族家园,引发当地阿拉伯人的反对。1947年联合国通过分治方案,次年以色列宣布建国,爆发第一次中东战争,约70万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巴勒斯坦国家未能建立。1967年六日战争后,以色列占领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和东耶路撒冷,使领土问题成为冲突核心。1993年《奥斯陆协议》启动和平进程,但因定居点、边界、难民等关键问题未解,和平屡次中断。《阿拉伯和平倡议》由沙特阿拉伯于 2002年 在贝鲁特阿拉伯联盟首脑会议上提出,并获得全体阿盟成员国一致通过。核心内容是: 若以色列全面撤出1967年占领的阿拉伯领土(包括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和东耶路撒冷),并承认一个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的独立巴勒斯坦国,同时为巴勒斯坦难民问题找到公正解决方案,则阿拉伯国家将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该倡议长期以来未获以色列接受。阿曼及多数阿拉伯国家至今仍将其视为“两国方案”的基础与地区和平的政治底线。
2007年哈马斯控制加沙地带,巴勒斯坦内部出现分裂,长期封锁导致严重人道危机。2023年10月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袭击,以色列展开全面军事行动,局势至今持续紧张。《亚伯拉罕协议》(Abraham Accords)由美国特朗普政府于2020年推动签署,促成以色列与阿联酋、巴林、摩洛哥和苏丹实现外交关系正常化。协议旨在推动地区经贸与安全合作,被视为中东格局的重大突破,但也因忽视巴勒斯坦问题、削弱“两国方案”而备受争议。当地时间10月10日,以色列政府批准加沙停火协议。10月13日,20名以色列被扣押人员将分两批获释 ,以色列宣布已释放近2000名巴勒斯坦被扣押人员,埃及、美国、卡塔尔和土耳其国家领导人签署了《加沙停火协议全面文件》。
阿曼在冲突中始终主张以和平、公正和对话方式解决问题,支持以1967年边界为基础的“两国方案”。虽与以色列无正式外交关系,却保持沟通渠道,并通过其“积极中立”的外交政策,在阿拉伯世界中扮演沟通与调解的桥梁角色。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目前在加沙的停火时,巴德尔部长的判断很冷静:“这是非常脆弱的,只局限于加沙本身。”
他强调,阿曼关注的不是一时的停火,而是能否让一个真正的政治进程重新启动,并回到“两国方案”这一框架。
“现在的局面,也许只是暂时停止冲突,让人道援助能进入,但整体图景远比这复杂。” “我们在外交、政治、甚至财政层面都在尽力支持和平进程的势头,但离任何可以保证‘这一定会成功’的程度还非常遥远。”
关于阿曼是否愿意像美伊那样,主持以巴谈判,巴德尔部长则显得格外现实:
“坦率说,我不认为目前双方有这种意愿。如果所有相关方都愿意,我们乐于提供平台; 但现在,连最基本的政治前提都还不存在——以色列至今拒绝接受《阿拉伯和平倡议》,公开否认巴勒斯坦建国的合法性。”
在特朗普“世纪协议”和《亚伯拉罕协议》的背景下,外界也不断追问:阿曼是否会在某个时点,效仿阿联酋、巴林、摩洛哥,加入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行列?
他的回答简洁清晰:
“巴勒斯坦国家是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前提条件。我们不想拐弯抹角。 如果我们真的希望一个可持续的地区和平环境,让大家能比邻而居、安宁共处,那就必须让巴勒斯坦人民在自己的国家里,过上正常、安全的生活。 这不仅对巴勒斯坦有益,对以色列也是好事。这是一个政治性问题。国际社会有义务为巴勒斯坦人民伸张正义。我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单独做到这一点——或许除了美国,因为它确实有能力并且需要与其他国家一起施加压力。但归根结底,这是一个集体性的努力。我们都应共同表达对和平方案的支持。正如人们常说,和平需要双方的努力,而且需要充分的投入。在这里,我们需要看到美国发挥积极作用,全力投入到实现真正和平的过程中。换句话说,在巴勒斯坦建国与两国方案没有实质性进展之前,阿曼对《亚伯拉罕协议》仍是礼貌尊重——但不加入”。
“当我们谈到阿曼在20世纪90年代所采取的开创性举措时,那是以《戴维营协议》为基础的。如今,若要重启那种积极的外交能量和行动,必须以两国方案为根本前提。如果缺乏这一前提,我们就无法在一方单方面行动、而另一方却不愿通过和平方式参与的情况下推进政策。因此,对我们而言,目前并不存在所谓的《亚伯拉罕协议》;在真正恢复以两国方案为核心的和平进程之前,我们不会考虑类似的安排。在缺乏这些基本条件和足够政治意愿的情况下,即便有美国和一些欧洲朋友的支持,也很难预见这一进程会取得实质性进展”。
四、“无法想象将哈马斯排除在外的谈判”
“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巴勒斯坦人的巴勒斯坦国家。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民。并不是所有巴勒斯坦人都是所谓的‘坏人’。毕竟,在任何和平进程中,你不是和朋友谈判,而是要和与你存在分歧的人谈判。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即使当时双方被称为‘好人’和‘坏人’,但正是通过谈判,才达成了和平。因此,把一个在和平进程中举足轻重的一方排除在外,是没有意义的。最终,这一切都应由巴勒斯坦人自己决定。对于我们——或任何外部力量来说——去强行规定某个政治派别不得参与巴勒斯坦的未来,这是不可取的”。
五、ISF与“派兵”:慎重
在特朗普“中东和平计划”和停火安排的讨论中,记者提出的一个敏感问题是:阿曼是否愿意向可能设立的国际安全部队(ISF)派兵?巴德尔部长给出的是一个典型“阿曼式”的条件句:
“任何部队派驻,必须有合法授权,必须与巴勒斯坦方面密切协商并达成一致,还要与周边邻国清晰协调。我想再次强调,我们必须警惕在地区内部署过多外国军队的风险。”
他将重点从“要不要派兵”转向“谁来授权、如何负责、巴勒斯坦是否同意”,这与阿曼一贯强调“主权与当事方意志”的逻辑高度一致。
六、也门与人质外交:从人道切入口的调解
当被问及也门冲突能否在短期内彻底解决”时,巴德尔部长着眼于务实层面:“我们投入了大量精力,努力促成人员释放,尤其是一些被扣押的人道个案。 在联合国和其他伙伴的协助下,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最近促成了18名被扣押者获释,此前还有15人。”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从可做的开始”的现实主义——在人道议题上,政治门槛相对较低,有助于在极度割裂的局面中,保留一条最低限度的沟通渠道。
在政治上,阿曼仍在与也门各方、海湾邻国以及欧洲伙伴保持密集接触,试图推动两年前谈成的框架协议真正落地。但巴德尔部长承认,“在政治进程上,目前进展有限,重建和和解都需要时间。”
更关键的是,他对“谁来决定也门未来”的答案非常明确: “也门的未来应由也门人民自己决定。不论是保持一个国家,还是分成两个或更多政治实体,这是他们的主权选择,外部力量不应强行干预。我们可以提供培训、制度建设和专业经验,但最终的方向,必须由也门人自己决定。”
七、如何面对中美博弈?
2025年11月30日起,东航将开通连接中国首都与阿曼苏丹国首都的“北京大兴—马斯喀特”直飞航线。阿曼对包括中国在内的103个国家和地区的公民实行14天免签入境政策,要求持有有效护照、返程票、酒店订单、健康保险和足够的停留费用,且此停留期不可延长。而自2025年6月9日至2026年6月8日,中国对沙特、阿曼、科威特、巴林持普通护照人员试行免签政策。持普通护照的阿曼公民来华,可免办签证,入境停留不超过30天,适用于经商、旅游、探亲、访友、交流访问等目的。
伦敦外国记者协会(FPA)参观在建中的阿曼植物园对于中阿经贸合作与中美博弈中阿曼的角色,巴德尔部长的回答,明确直接:“我们同时是中国和美国的朋友。 我们和美国有自由贸易协定,也是中国倡议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成员,参与‘一带一路’合作。我们不想卷入任何贸易战或地缘对抗的‘火线’,阿曼更希望提出能够让各方受益的建设性方案,为我们自身、为所有国家、乃至整个地区提供共赢的解决路径。”
“正如我所说,我们与中国在经济与贸易领域有很多可以合作的空间——包括联合项目和新的倡议,我们始终欢迎一切能促进互利合作的想法。在政治层面,中国如今在国际舞台上——尤其是在联合国安理会——扮演着越来越积极的角色。除了美国之外,所有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都承认巴勒斯坦国。我认为,在未来几年内,国际社会应继续努力,为巴勒斯坦事业争取正义。全球多数国家都支持巴勒斯坦,我希望大家能认识到,推动两国方案、让以色列公众与领导层理解这符合他们自身的长期安全与和平利益,才是唯一可持续的前进道路。这也是联合国安理会多项决议和仍然有效的《阿拉伯和平倡议》所共同强调的——即阿拉伯国家仍然愿意向以色列伸出和平之手,以换取公正与共存。”
“至于访问中国,我计划在未来几个月内成行,届时将与中方就这些议题进行讨论,同时也会就我们在地区合作中的共同关切与发展方向进行交流。”
八、海洋国家与绿色经济:从霍尔木兹到生态旅游
巴德尔表示,在“阿曼2040愿景”框架下,经济多元化是关键词。旅游业(尤其是生态旅游)、蓝色经济、采矿制造、物流与数字经济,被视为摆脱对石油依赖的主要支柱。可再生能源与绿色氢能,则是面向未来的新增长极。 “数字化转型在阿曼推进得很快,这大大改善了营商环境。 同时,可再生能源和绿色氢能正在改变我们的经济结构,让阿曼在国际市场上更具竞争力,也能为伙伴提供更好的服务。”
与此同时,阿曼在多个自然保护区推进生态旅游,试图将“未被过度开发的自然”本身转换为可持续的经济资源——这一点,也与其“温和、克制”的国家气质相互呼应。
作为历史上的“海洋国家”,阿曼对海上通道安全的重视几乎刻在基因里。霍尔木兹海峡一侧的漫长海岸线,是它的责任,也是它的资产。
“航行自由对我们来说是根本原则之一,我们始终全力维护本国海域秩序,确保航道安全与畅通,遵守国际海洋法和相关公约。多年来,全球大量的海上运输通道都经过阿曼一侧的水域,因此我们在保障各国船只自由通行、不受歧视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与众多盟友和友好国家保持着紧密合作与协调,共同在这一地区执行海上巡逻与安全监测工作,我们对此深表感谢。这不仅涉及打击非法贸易、毒品走私等问题,也包括防范海盗与各种形式的走私活动。目前,我们正与伙伴国合作,部署更先进的技术手段与监控系统,以进一步提升海上安全与执法能力。”
和阿曼外长的访谈只是十天阿曼行的一个环节。处处整洁、干净、弥漫着乳香的阿曼,留给笔者深刻的印象,伊巴迪派以节制与宽容著称,这种精神是否深刻塑造了阿曼的国家和国民性格,使其始终崇尚中庸与和平,是否也促成了阿曼当今的低调、富足、平和?笔者将在后续的文章中一一探讨。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