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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对话2025年布克奖得主:是什么让生活值得,又是什么会摧毁它

崔莹:大卫•邵洛伊表示,小说《肉身》讲述的是这样一种状态:人生往往被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塑造着;而每个人对自己命运的掌控,都比想象中的更少。
大卫•邵洛伊说,他在章节之间都留有空白页,以强调故事中大量时间的流逝。而书中的其他几处空白,则是用来表达生活中的哀痛。他认为,有些经历本质上是非言语的。

翻开《肉身》(Flesh)的第一页,我就上了瘾。这本小说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深刻的哲思性对白。句子是短促的,几乎全是简单句,作者不加修饰,也不解释人物的情感与动机,只描述外在的行动和直接的感知。因为如此,文字反而有了一种镜头般的力量:句式的节奏像电影剪辑,读来仿佛摄像机在冷静地跟拍。因为作者始终不试图进入人物的内心,这种“外部视角”让叙事显得客观甚至冷酷;几乎没有一句情绪化的描写,但字里行间却弥漫着无声的情感与紧张的气息。2025年布克奖新晋得主大卫•邵洛伊(David Szalay)以这样冷静的现实主义笔触,勾勒着人之为人的荒凉与真实。

此前,邵洛伊已出版过五部小说,其中包括《伦敦与东南部》(London and the South-East),该书为他赢得了贝米•特拉斯克奖(Betty Trask Prize)和杰弗里•费伯纪念奖(Geoffrey Faber Memorial Prize);《人不过如此》(All That Man Is),获得戈登•伯恩奖(Gordon Burn Prize)与《巴黎评论》小说乔治•普林普顿小说奖(Plimpton Prize for Fiction),并入围布克奖;以及荣获埃奇希尔奖(Edge Hill Prize)的《动荡》(Turbulence)。他出生于加拿大,在伦敦长大,目前居住在维也纳。

从他的创作经历看,邵洛伊的写作风格始终在不断演进:从较为传统的叙事形式(如《伦敦与东南部》),逐渐过渡到碎片化、多视角、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写作(如《人不过如此》),再到《动荡》中那种带有全球化视角、却极度凝练的叙事。在当代英语文学中,邵洛伊代表着一种冷静现实主义的复兴——没有夸张的批判,也没有抒情的浪漫姿态,而是以纪录片式的冷峻,审视现代人的孤独、漂泊和命运。

英国时间11月10日晚,布克奖宣布邵洛伊获奖。两天后,我通过视频与他开启一次对谈。屏幕上的他语气平和、思路清晰,话语间是内敛的理性——他甚至以“我们看到”向我评价自己的作品。这份冷静与疏离感,与他的小说风格如出一辙。

《肉身》的前内衬页这样介绍这部小说:“十五岁的伊什特万(István)与母亲住在匈牙利一个宁静的公寓区。初到新镇、性格内向的他,对学校里的社交礼仪不熟,很快变得孤立无援,他唯一的朋友是隔壁一位已婚、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邻居。他们的交往逐渐发展为一种伊什特万几乎无法理解的秘密关系,他的生活也因此开始失控。随着岁月流逝,他逐渐被二十一世纪金钱与权力的潮流裹挟,从军队步入伦敦超级富豪的圈子。对爱情、亲密、地位与财富的多重渴望,使他获得难以想象的财富,但这些冲动最终也可能将他完全摧毁。简洁而深刻,《肉身》是这位现实主义大师迄今最出色的作品,提出了关于人生驱动力的深刻问题:是什么让生活值得,又是什么会摧毁它。”

邵洛伊向我介绍了创作《肉身》的两大动机。首先,他希望写一本同时具有“英国”与“匈牙利”双重面向的小说——他在英国长大,直到三十多岁才搬到匈牙利。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已在匈牙利生活了好几年,但始终无法真正把那里当作“家”,总觉得自己多少还是个外来者。与此同时,离开英国多年后,他对英国也不再有完全的归属感。因此,他希望写一本书,它能同时承载这两个地方的“感受”,呈现一个人物的生命如被这两地拉扯、分割。其次,在某种程度上,他希望把生命描写成一种“身体上的体验”(physical experience),从具身的、可感知的经验去描写生活,从“身体的角度”去谈存在。这一点也体现在人物的塑造上。伊什特万并非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他不会直接向读者解释自己的想法,而是通过行动、举止去呈现。读者所能看到的,是他在做什么、怎么做,从这些外在的片段里去了解、去感受他。

此外,邵洛伊还强调,他在这本书中试图传达这样一种感觉:人的生命、存在首先是身体性的——首先是活生生的身体在世界中存在,而其他类型的体验随后产生。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感受与思想,本质上最初都受到身体体验的决定性影响。因此,他并不认为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存在截然分明的界限,而是认为,两者最终属于同一个世界。

2016年,邵洛伊曾凭借《人不过如此》入围布克奖。那本书由九章组成,每章的主人公都是不同的男人,处于不同的人生阶段,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其中一章描写了一位冷峻、内向的匈牙利保安,而在《肉身》中,伊什特万也曾担任保安。由此看来,《人不过如此》似乎成了《肉身》的“前奏”。我问邵洛伊,《肉身》和《人不过如此》之间有何联系。邵洛伊坦言:“的确有人评价,《肉身》里的伊什特万就像《人不过如此》中的一个人物,只不过他拥有了整本书的篇幅——是的,确实有这种感觉。”他进一步解释说,《人不过如此》里的各个角色差异很大,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特质;而两本书在很多方面存在延续性。《肉身》比《人不过如此》更为简练、克制,但从结构上看,二者确实有明显关联。《肉身》是一部形式更传统的小说,聚焦于一个人的一生,但其章节相对独立--每章之间往往隔着数年的空白,那些岁月读者并未直接目睹。读者只能通过一个个短暂的片段——几周或几个月的生活——去“窥见”主人公的人生。这种“片段式的观看”与《人不过如此》极为相似:在那本书中,读者同样是在每个章节里短暂遇见一个人物,看着他们逐渐变老。更重要的是,两本书都在探讨时间、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老去的体验。

整部作品中,伊什特万最常说的词大概就是“Okey”和“Yeah”。在所有情景中,他几乎毫无主动,只是被外力裹挟,成为一个被动的参与者。他平淡地接受,无原则地顺从,似乎与自身的欲望完全疏离,彷佛一个在自己生命边缘游荡的幽魂。对于主人公的“被动”特质,邵洛伊认为读者有时可能会过分强调。他解释说,很多读过这本书的人谈到伊什特万时,都会说他是个被动的人——而他能够理解这种看法。毕竟,这本书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涉及命运:在这个层面上,伊什特万的人生似乎被一些他无法掌控的力量塑造,因此显得被动。这是邵洛伊在创作时有意识的选择,用以塑造这样一个角色。

但他同时指出,伊什特万并非完全没有行动力。在书中,也有一些时刻,他会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而这些行为同样重要。例如,在小说前半部分,他决定从匈牙利搬到伦敦,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选择,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虽然这一过程并未直接呈现在章节中,而发生在两个章节之间的“空白地带”,但显然,这是他亲自做出的决定与行动。邵洛伊认为,这表明他并非极度被动,而是像大多数人一样,人生中总会有一些事在意料之外、也在掌控之外发生。邵洛伊进一步指出,《肉身》讲述的正是这样一种人生:人的生命往往被许多无法掌控的事物塑造,而每个人都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少掌控自己的命运。

“伊什特万的人生是不是代表了大多数当代人的人生?”我问。邵洛伊答道:“是的,但不仅限于当代,所有时代的人都如此。”他解释说,小说虽然明确设定在当代,这是他所重视的——他喜欢读也喜欢写明确描绘现实世界的作品。但书中试图表达的许多内容,并非仅关于当代,而是关于作为人类的普遍体验。

11月10日晚,在布克奖得主揭晓一小时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我曾问邵洛伊,他与主人公伊什特万是否存在相似之处。他当时回答,除了两人都是人、都是男性,主角与自己几乎没有共性,甚至相差甚远。他同时表示:“这也是写这本书的乐趣之一——可以描写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男性角色。”

我好奇他究竟如何塑造一个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物。此时邵洛伊向我解释道,能够塑造这样的角色,主要依赖于一种共同的人性。他说:“伊什特万并非与我完全不同——这一点很重要。我们都是人类,都是男性。这两点也是最核心的,正是基于这两点,他与我所经历的事情会存在巨大的重叠。即便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他的人生经历与我迥异,但作为人类的体验,仍存在广泛共通性。这也是我能够书写他的重要原因。”

谈到具体的创作方法,邵洛伊表示,他常通过纯粹的想象去构建伊什特万的世界。“如何做到?我想象他的世界,只是纯粹的想象。确实,我必须去想象很多东西,几乎要把一切都想象出来。我常用的一种方法是把自己置身于那个情境中去设想。当然,伊什特万在很多方面并不像我,因此这更多是一种被动的理解。另一方面,我又必须思考伊什特万作为个体会如何回应这些情境,而他的反应当然不总是与我相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从别人的视角去想象世界。这整个过程在某中程度上就是写小说的本质。”

从某种程度上看,《肉身》更像是由一系列精彩的短篇焊接而成的整体。短篇小说家扎克•威廉姆斯(Zach Williams)曾指出,他近几年看到的最令人兴奋的作品,往往来自那些借助短篇形式实现不同创作目标的作者。威廉姆斯认为,这种现象表面上可能与现代人的注意力衰退有关,但远不止于此。短篇小说的形式本身,与当下网络生活中的滑动与点击之间存在一种内在联系。

我问邵洛伊这是否也是他偏爱“短篇”结构的原因,他笑着回答:“确实,这是这种结构的一个好处,但并不是我采用它的主要原因。不过它确实有益——对于生活在注意力容易分散的文化中的读者来说,这种形式非常合适。”在邵洛伊看来,这种相对独立的章节结构,其主要目的在于描绘时间的流逝。每一章只涵盖几周或几个月的时间,而且通常以非常平凡、日常的方式呈现时间的流逝。然而,章节之间的空白——在故事中往往跨越数年——表达了另一种时间流逝的方式:回首往事,才发现某件事已经过去十年甚至更久,这种略带眩晕感的意识——生命在流逝、时间在积累——便由此产生。同时,这种结构也使得叙事充满趣味——每一章开头,读者通常并不完全清楚情景如何,正在发生什么。章节的前几页彷佛带领读者去发现实际发生的事情,这种探索感会非常吸引人。邵洛伊坦言:“我通常很享受书的开头部分,因为它必须吸引读者、构建书中的世界。而在《肉身》中,这种体验在每一章的开头都会出现。”

小说的“电影感”让读者如同观众般身临其境地观察人物和事件,感受时间流逝与情绪张力。我不禁问及电影对邵洛伊创作《肉身》的影响。他指出,电影和电视对当代小说家产生了深刻而无处不在的影响。当代小说家在创作时,无一例外地在内心深处融入了电影和电视的语言与叙事语法,也就是那种视觉化的叙事方式。想要完全摆脱这种影响几乎不可能,因为它已经深深植入写作者,并且,其渗透性非常强。这种影响之广之深,几乎难以言表。

我注意到书中有好几处空白页的设置,而书的结尾甚至留了整整11页空白——我猜,这一定是有特殊寓意的:是为了让读者消化情绪?停下来思考?还是象征未知?邵洛伊告诉我,他希望在每一章之间留一些空白页,以强调章节间大量时间的流逝。此外,书中其他几处空白页,则是用来表达悲痛——人物经历丧失亲人的痛苦,这些空白页承载的正是那种哀伤。他认为,有些经历是超越语言的,本质上是非言语的——例如极端的丧失、暴力、愤怒,甚至某些欲望,都难以用语言充分表达。因此,在特定时刻,空白页是传达这些情感的最佳方式。至于书末的11页空白?邵洛伊笑着表示,那只是印刷上的巧合。但如果读者愿意赋予它们意义,他也欣然接受。

有人将《肉身》归入“男性小说”,认为这本书探讨男性的沉默、扭曲、空洞与挫折等。对此,邵洛伊并不反驳。他表示,今年在各种采访中,他谈了很多关于男性小说家的衰落以及男性读者数量下降的问题。这显然是一个客观现象——据统计,如今的读者中女性远多于男性,而现在写书的女性也明显多于男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男性不应该读书。他认为,任何可能吸引男性的作品都是值得称道的。另一方面,他并不认为《肉身》是专为男性写的——它同样适合女性阅读。实际上,许多女性读者很喜欢这本书。他认为,《肉身》是写给所有人的,至少他希望如此。

此前,谈及写作的意义时,邵洛伊曾表示,“写作是一种处理你可能称之为‘痛苦’的方式。它或许不能算疗愈,但确实是一种处理你所经历的负面体验的途径。”当我追问哪些“负面体验”影响了他的创作时,他略显克制,但依然坦诚回答:“我不想过多谈及自己的经历,但像所有人一样,我的人生中也经历过困难、消极和痛苦的事情。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种思考这些经历,或更广泛地思考生活的方式……而且我们往往会更多去思考那些消极的经历,而不是积极的经历。”

访谈尾声,他回忆起自己成为作家的经历。曾做销售的他并未真正投入,那并非一份理想的工作。他并非放弃好工作去写作,而是因为那份工作本身非常糟糕,至少不能称得上令人满意。于是,也因为没有其他更有吸引力的选择,他才偶然成为了作家。他自认非常幸运——尽管努力工作,写出最好的书,但成功最终总需要一些运气。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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