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和美国法学界的交流渐渐少了,以至于今天才知道孔杰荣(Jerry)已于前日仙逝,享年95岁高龄。以下短文并非为追忆而写,而是2020年Jerry九十大寿,活动组织者要我写点关于他的故事,在此权作为对这位可敬前辈的追思。
我不擅长讲故事,所以这也不是任何意义的“故事”,只是我对Jerry的点滴“观感”。作为中国法研究的世界级“元老”,Jerry在我心中一直是为中国争取人权和法治的“不老松”。
我第一次见Jerry是近二十年前了,当时我还在南京大学法学院任教。范健院长约了他在夫子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吃饭,一个不靠谱的司机把我绕来绕去,让我迟到了半小时。我还记得,Jerry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哈,老板终于现身了!”我知道老爷子对我有点意见,赶紧和他多喝了两杯。二十年过去,我的头发都白了,他基本上还是当初那个样子,真是没办法,有些事不服不行。
Jerry一直保持年轻,当然和他举重若轻、诙谐幽默的性格有关,这是每个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深有体会的。但我认为,他的直言快语也是一个因素。之后,我在中国还见过他几次;每次会上发言,他都言辞犀利,几乎没有保留——当然,他对中国在刑法实践等领域的犀利批评被他的幽默表述冲淡了。作为一位著名外籍学者,他的发言不需要国内学者的那种顾虑,但在中国研究领域,有各种顾虑、保留和权衡也完全可以理解,我就不必展开说了。Jerry的坦率让我想起中国“法治三老”之一郭道晖教授(另外两位是江平和李步云教授)传授他的“长寿秘诀”:讲真话、讲实话。长寿无国界,率真是秘诀。
Jerry的平易近人、乐善好施让每一个中国法学者、学生都倍感亲切,许多人会把他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甚至认为,中国“法治三老”还应该加上他一个。近年来,中国法治环境每况愈下,Jerry这门中国法的“老炮”更显得弥足珍贵。每次国内遇到人权法治事件,Jerry都义不容辞、有求必应,真的是非常给力。
2016年秋,我带了一群美国宪法的粉丝来纽约大学拜会Jerry的中国法中心。承蒙他专门为我主持了一场讲座——更准确地说,是一场法治对话。会场上,每个人都领略了他的风采、风趣和英式绅士风度。吃完晚饭,我们一起打车回去。在车上,他对我讲了他早年是如何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开始研究中国法的故事,许多人应该都知道这个故事。临别时,我握着他的手说: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个“幸运的误会”。有这么一位出色的人涉猎中国法,并数十年如一日为中国法治鼓与呼——这真的是中国的幸运。
近十年后,中美许多方面物是人非,但Jerry在中国法领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不会变。我听美国朋友说,哥大出版社不久前刚出版了他的自传,真是令人欣慰,只是因为资料实在太丰富,不得不割爱删掉了一些文字。我希望中国能尽快出版自传的中译本,最好是未删节版。Jerry的一生不仅是一部丰富的中美关系史,也是一部厚重的中国法治史。
愿Jerry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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