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美国右翼青年政治活动家查理•柯克(Charlie Kirk)在犹他谷大学遇刺身亡。柯克可谓特朗普时代美国右翼最具影响力的年轻声音,现在就对他的政治遗产盖棺定论恐怕为时过早,但无论对柯克的政治立场持什么评价,我们都可以从他的政治生涯中,看出当下美国政治的三重悲剧与困境。
柯克遇刺,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暴力。这种暴力,是枪支暴力,也是政治暴力。政治暴力,是美国二元政治失灵的症状。然而,美国各界对政治暴力的态度,尤其是右翼政客和左右两派部分网民对政治暴力事件的反应,竟然也无法摆脱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困境。
近些年,美国的政治暴力愈演愈烈。今年6月,一名枪手杀害了明尼苏达州一名民主党州议员及其丈夫。今年4月,宾夕法尼亚州民主党州长乔希•夏皮罗(Josh Shapiro)的家遭到纵火。去年7月,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遇刺受伤,一名支持者中弹身亡。2022年,一名袭击者闯入众议员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家中,致其丈夫头骨骨折。2021年1月6日,为阻挠国会认定拜登当选总统,上千名极右翼抗议者冲击美国国会。
可见,美国政治暴力的受害者不分派系,祸及两党。民主党的诸多领袖对包括柯克遇刺在内的多起政治暴力事件均有强烈的公开谴责,但特朗普等右翼政客对政治暴力的反应则映照出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冰冷逻辑。柯克遇刺后,特朗普首先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死讯,后来宣布授予柯克总统自由勋章,这是因为柯克是特朗普的亲密盟友。与此相比,在6月明尼苏达州一名民主党州议员及其丈夫被枪杀后,特朗普的谴责语气明显较弱,他还跳过了与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的通话。柯克遇刺后,马斯克发推:“左派是谋杀党。”特朗普在当晚谴责政治暴力的视频中,列举的案例全部都是共和党政客遇袭,而没有提到任何一起民主党政客受害的政治暴力事件。
在两极分化的逻辑下,对于特朗普来说,2021年1月6日抗议者冲击国会的行为甚至并不构成政治暴力,毕竟冲击国会的人忠于他本人,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上任就赦免了所有因冲击国会而被捕的人。在这种逻辑下,有害于自身利益的政治暴力应当强烈谴责,与自身无关的政治暴力则不需要强烈的谴责,而利于自身的政治暴力甚至可以被洗白。在柯克遇刺后,美国两党的政客们都纷纷取消接下来几天的公开活动,害怕政治暴力升级。
有了特朗普的“榜样”,也不难理解为什么美国左右两派的网民对许多政治暴力事件表示冷漠,甚至幸灾乐祸。柯克遇刺后,美国右翼视其为伟大的基督殉道者,有的网民还挖出美国著名右翼活动家拉什•林博(Rush Limbaugh)在生前说柯克可以成为未来美国总统的视频以表纪念。包括特朗普在内的许多美国右翼网民在凶手的身份被确认前,就断定柯克是被左翼分子杀害的,有个别网民还要与左派“开战”。很多左翼网民则为柯克贴上“种族主义”、“厌女”、“恐同”、“仇视伊斯兰”等标签,甚至找出柯克支持持枪权的发帖和视频,暗示柯克“活该”。
而这恐怕是柯克政治生涯的第二重悲剧,这同时也反映出美国政局的困境。虽然柯克是年轻一代最有影响力的保守主义政治活动家,但他的观点和立场几乎没有任何创新性可言,而他对保守主义论点的坚守和对特朗普个人的忠诚,只能加剧美国政治的两极分化,而无法超脱于现有的框架。
柯克于2012年高中毕业时创办了“美国转折点”(Turning Point USA)组织,力求在美国校园中推广保守主义理念,随后在特朗普第一次竞选美国总统时,柯克成为特朗普最早的支持者之一。虽然柯克是社区大学的肄业生,但他口才出众,颇有风度,为了提高知名度,宣扬保守主义,他专门到许多大学校园与自由派占多数的学生就美国和全球诸多政治议题进行辩论。柯克在这些辩论中占据上风的视频发到社交媒体,让很多保守派青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说服了许多观众。有人分析说,美国青年在2024年大选出人意料地向右翼靠拢,甚至特朗普第二次胜选,都离不开柯克等右翼青年领袖在社交媒体上的助攻。
柯克也因特朗普的两次当选,功成名就。“美国转折点”作为非营利机构,在1000多个校园有分支社团,到2024年已有2600多万的资产,年收入和支出都在8000万美元以上,柯克的年薪也从创立之初的2.7万美元上涨到30多万美元。此外,随着国际政治的左右之争愈发凸显,柯克的影响力也趋于国际化。柯克于2018年成立了“英国转折点”,他在遇刺前几天也曾在韩国和日本进行演讲。
不过,在移民、气候变化、性少数、女权和种族等诸多社会问题上,柯克所做的,只是把美国老一辈保守派的话,用自己的声音说了出来,并用社交媒体扩散。作为一位福音派基督信徒,柯克并没有对美国保守主义的论点进行任何理论的创新。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柯克没有说出新的观点,而只是保守主义的扩音器,他才得以成为美国右翼的香饽饽。此外,作为特朗普的盟友,柯克也懂得对特朗普本人效忠的重要性。针对爱泼斯坦档案,柯克最初与特朗普的其他盟友一样,在自己的播客上要求政府公布所有档案。但在特朗普对公开档案的要求表示不满后,柯克立即改口说不希望看到爱泼斯坦档案,并决定相信政府。
和特朗普一样,柯克也时常会发表一些具有争议的言论刺激自由派的神经,如:“伊斯兰与西方文明水火不容。”再比如:“如果我看到一个黑人飞行员,我会想,喔,我希望他是合格的。”客观上讲,这些观点并没有任何新奇之处,而这种话术只能加剧美国政治的两极分化。
以后几乎必将写入历史的,是柯克生前的最后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可以体现出柯克的口才,也可以体现出柯克话术的分裂性。这段对话与随之而来柯克遇刺的血腥场面,在美国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
当地时间9月10日中午,柯克来到犹他州犹他谷大学,开启他的“美国回归”(American Comeback Tour)演说系列。他坐在露天搭建的小帐篷里,帐篷外放着一个麦克风,供学生与他进行对话。
活动进行近20分钟的时候,一个学生在麦克风前问他:“你知道过去十年中,在美国的大规模枪击凶手中,有几个是变性人?”这个问题很有可能与之前柯克和一些右翼分子宣称变性人士比其他人群更有可能成为枪击凶手的立场,以及8月27日明尼苏达州一起教堂枪击案的凶手是变性人有关。提问者大概是想证明变性人在大规模枪击的凶手中,只占极少数。
柯克大概不知道这个数据,只是用讽刺的语气回答“太多了!”(“Too many!”),得到部分观众的掌声和喝彩。柯克的支持者认为这是聪明的回应,而反对者大概会觉得这是“抬杠”,甚至是对变性人士的不尊重。
提问的学生继续说道:“答案是五个,五个当然也很多了……那么请问,过去十年中,美国一共有多少个大规模枪击凶手?”“大规模枪击”(mass shooting)虽然没有统一的定义,但据美国“枪支暴力档案”(Gun Violence Archive)等民间组织的定义,一般是指因枪击而导致四人或四人以上死伤的暴力事件。
柯克继续回避问题,答道:“算不算帮派暴力?”(“Counting or not counting gang violence?”)
所谓帮派暴力,是美国右翼暗示非裔犯罪问题的暗号。这里柯克的潜台词是,如果不计帮派暴力,美国枪支问题并不严重,但要是算上非裔帮派暴力的枪击,美国的“大规模枪击”可就太多了。柯克的回答,大概是要将提问者对美国枪支泛滥和枪支暴力的批判引向对非裔种族的批判。这是保守派对于枪支问题惯用的防守战术。
不料,柯克说出“violence”一词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柯克颈部中弹,鲜血喷涌而出。
美国政治中理性对话与辩论的停止与停滞,来的并没有柯克遇刺那样血腥与突然,但实际上是柯克整个政治生涯作为背景存在的第三重悲剧。柯克遇刺第二天,《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埃兹拉•克莱因(Ezra Klein)撰写文章,标题为“查理•柯克用了正确的方式实践政治”。此话不错。对话与辩论,的确是政治的正确实践方式。不过,如果政治就是通过用语言和逻辑进行辩论来找到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法,那么特朗普的长盛不衰,正是美国一种非政治甚至反政治的“政治”暗流最突出的体现。
实际上,基于理性的对话和辩论,早就在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游戏中失效,甚至几乎从来都不是美国政治竞争的必要组成部分。换言之,自从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归园田居之后,美国从1796年大选起实行多党制以来,美国政治的较量并不是对真理的追求,而是党派力量的比拼。
所以说,柯克的观点,无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没有跳出美国右翼的话语。柯克的初衷,无论是为了上帝和保守主义,还是为了自身的名利,他的人设最终还是陷入了美国二元政治的架构之中。一旦陷入你死我活的二元政治,柯克就算有着过人的政治才华和人格魅力,他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党派的代言人。而在这个框架内展开的对话与辩论,并不能找到社会问题和国际危机的解决方法,而只是为了证明一方比另一方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
美国人何时能过通过理性的对话和辩论找到走出政局困境的办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任何文明的政治都容不下暴力,都只能靠语言、靠对话、靠辩论来实践。这样说来,柯克对辩论与对话始终秉持的开放、欢迎的态度,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上帝、国家、党派还是自身——大概会是他给纷争的美国人留下的最宝贵的政治遗产。
(注:作者董一夫,美国纽约州执业律师,曾于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