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美国总统特朗普宣称已接管约翰•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简称肯尼迪中心），并直言“不喜欢他们展示的东西”，还要确保中心“运作得好，绝不会‘觉醒’。”随后，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AI生成的图片，画面中他身穿燕尾服，手持指挥棒，站在交响乐团前，配文写道：“欢迎来到全新的肯尼迪中心！”
相比特朗普对美国司法部、跨大西洋联盟、对外援助等华盛顿机构的广泛干预，他对区区一个表演艺术中心的争夺似乎无足轻重。然而此中心非同一般，自1971年成立以来，肯尼迪中心一直被视为美国文化软实力的象征：这里不仅是美国国家交响乐团与华盛顿国家歌剧院的常驻现场，每年在此举办的两千多场多元化演出活动吸引超过两百万名观众，从古典音乐到先锋戏剧，内容涵盖极广。肯尼迪中心主办的“马克•吐温幽默奖”和“肯尼迪中心荣誉奖”是美国文艺界的权威奖项。对一间肩负推动文化包容与创新使命的艺术中心做整顿，这一事件传递的信息是美国保守派要对美国主流文化叙事的一次政治化干预。
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宣称要确保肯尼迪中心“不再有变装秀，也不再有其他反美宣传”。但他也向记者承认，自己从未进过中心看演出。这一声明反映出，整顿肯尼迪中心不仅仅是特朗普针对个别文化现象的反应，而是他长期以来就有重塑美国文化认同的意图。特朗普明白，真正能够影响社会价值观的并不只是立法和政策，而是流行文化和主流叙事。他的策略不仅是要在政治上取胜，还要在文化层面重塑美国人的想象力。许多人都知道，特朗普欣赏的音乐人包括了“猫王”，喜欢的电影有《公民凯恩》、《教父》、《乱世佳人》以及《黄金三镖客》。他的竞选集会通常以安德鲁•劳埃德•韦伯创作的音乐剧《猫》与《歌剧魅影》中的曲目作暖场，以李•格林伍德的《天佑美国》开场，并以村民合唱团（Village People）的《YMCA》结束。从2016年竞选期间对好莱坞的批判，到任内多次攻击奥斯卡奖、百老汇抗议活动，再到如今直接掌控肯尼迪中心，特朗普一直在试图构建符合自己审美取向的文化体系。
长期以来，包括好莱坞、百老汇、主流文学界和艺术机构的美国文艺界倾向于自由派立场，支持多元文化、种族平等等“觉醒文化”（Woke Culture）。这与美国保守派的价值观存在冲突。保守派认为，左翼文化精英掌控了艺术话语权，利用文化工具来推广自由派意识形态，压制传统价值观。“觉醒”文化强调政治正确，而保守派则认为这导致了言论审查、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等问题。特朗普的表态表明，他希望肯尼迪中心回归“非政治化”；然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化的行为：试图压制自由派文化，扶持保守派艺术创作。
面对特朗普的文化干预，艺术界的反应强烈。多位艺术家宣布退出肯尼迪中心的合作，包括音乐家本•福尔兹、歌手蕾妮•弗莱明等。此外，一些剧院公司撤回了在肯尼迪中心的演出计划，以抗议特朗普的文化审查，部分艺术家则在舞台上直接表达抗议，肯尼迪中心的工作人员透露，更多的大牌艺人正在退出：“这场‘政变’背离了该机构的创立初衷。肯尼迪中心是一个中立的空间，按设计就不分党派，任何人都能在舞台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如今将它强行推入政治角力场，这简直不可理喻。这已经不是我们当初认同的中心。” 在美国一家主流日报担任了20多年剧评人的彼得•马克斯认为，一个机构一旦被“武器化“，发生如此彻底的转向，背离了原初的使命，就很难再回到从前。
从创办伊始，肯尼迪中心一向被视为超越党派纷争的文化殿堂。它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两党共同推进的项目，最初由共和党总统艾森豪威尔签署法案，提议在华盛顿建立一个由公共资金支持的“国家文化中心”。肯尼迪总统遇刺后，民主党总统林登•约翰逊决定将其命名为“约翰•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 如今，特朗普解除了董事会主席、大亨慈善家大卫•鲁宾斯坦的职务，任命自己主持董事会。依照传统，董事会应在民主党和共和党成员之间保持平衡，如今已基本由共和党人掌控。
肯尼迪中心的外墙上，如今依然镌刻着肯尼迪关于文化在社会中作用的名言：“公共生活中的成就与艺术的进步之间有一种难以用逻辑解释却容易感受的联系。伯里克利时代也是菲迪亚斯的时代；洛伦佐•德•美第奇的时代也是达•芬奇的时代；伊丽莎白女王的时代也是莎士比亚的时代。而我在公共生活中所倡导的新疆界，也可以成为美国艺术的新疆界。”
在过去，尽管美国政治光谱的两端在政策问题上存在激烈争论，但文化艺术领域仍然相对保持开放。与特朗普的激进行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历史上的另一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1971年，肯尼迪中心的开幕作品是作曲家伦纳德•伯恩斯坦的《弥撒》，这是一部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现代宗教作品，暗含对越战的批判。尼克松虽然对伯恩斯坦的反战立场不满，甚至提前调阅了伯恩斯坦的联邦调查局档案，担心这场演出具有潜在的政治挑衅性，但他并未阻止作品的上演，而是选择回避出席。这表明，即便是尼克松这样以铁腕著称的总统，也理解文化机构的独立性，不轻易去插手其内容选择。然而，特朗普显然无意保持这样的克制，他选择的方式不是回避，而是直接干预，将肯尼迪中心纳入自己的政治版图。
看上去，特朗普的政治干预在短期内似乎仅仅影响了肯尼迪中心这一个艺术机构，但从长远来看，美国文艺界的未来同样难以保证。具有示范作用的肯尼迪中心，从此在文化创作和消费的方式方面发生转折性的变化，艺术作品的多样性和创新性或许会减少，文化产出的单一性将愈加显著。与此同时，艺术市场可能会出现明显的分化，受众群体的政治立场和文化偏好也将固守于各自的“同温层”，文化隔阂会越来越深。当文艺作品失去了原本的文化中立性，艺术作为社会启迪与批判的功能也将受到压制，这种趋势不仅会影响到个别文化机构，还可能波及整个美国文艺界。最终，这或许也会影响美国文化在全球的地位和影响力。如何在面对政治压力时，依然保持文化多样性、创造力和独立性，这已是摆在所有美国文艺从业者面前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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